溫寧微微低頭,垂著雙手,彷彿一尊等待縱者指令的提線木偶。
他的臉蒼白清秀,甚至還有些憂鬱的俊逸。但因爲眼睛裡沒有瞳仁,只有一對刺目的死白,再加上從脖子爬上面頰的數道黑裂紋,使這憂鬱變了駭人的鬱。長袍的襬和袖口破碎襤褸,出和臉慘白一個的手腕,扣著漆黑的鐵環和鐵鏈,腳踝也是。那叮叮噹噹的聲響就是他曳鐵鏈時發出的。一旦靜止,一切又都歸於死寂。
不難想象爲什麼在場的修士們都嚇破了膽。魏無羨也不比其他人更從容,他心裡的驚濤駭浪已經掀過了頭頂。
溫寧不是不該出現在這裡,而是不該出現在這世上!早在夷陵葬崗大圍剿之前,他就應該被挫骨揚灰了。否則,如果那時候溫寧還侍立在夷陵老祖座下,圍剿絕不可能、至絕不可能輕易功得如同兒戲。
金凌聽到旁人喊出溫寧的名字,原本對著食魂天的劍鋒不由自主調轉了方向。食魂天趁他分心,欣喜地一展長臂,把他吊了起來。
見已張大了湊近金凌的臉,魏無羨顧不得心頭震,再次舉起竹笛。他的手有些抖,吹出來的調子也跟著,加上這支笛子做工糙,吹出來的聲音喑啞難聽。嗚嗚兩聲,溫寧循聲而。
這一,眨眼間便移到了食魂天面前,溫寧劈手一掌,食魂天的頸部咔咔,沒,頭顱卻被這一掌扇得扭轉了一個大圈,臉對著原先是背部的方向,仍在微笑。溫寧又是徒手一記斬下,食魂天擒著金凌的右手被齊齊斬斷。
食魂天沒有將自己的頭顱掰轉回正確方向,而是轉了一圈,用正臉和背部同時對著溫寧。魏無羨不敢懈怠,吸氣低首,控溫寧迎戰。然而他越是吹,越是心驚。
低階的走不能自行思考,往往需要他的命令加持引導。而溫寧則況不同,溫寧是他煉製出的最高階的一兇,當世絕無僅有,格、行爲、甚至言語都一如生前,與活人無異,只是不畏傷、不畏火、不畏寒、不畏毒、不畏一切活人所畏懼的東西。
但此刻的溫寧,明顯沒有自己的意識!
正驚疑不定,場中傳來陣陣驚呼。原來溫寧連踢帶打,將食魂天牢牢制在地,又抱起一旁一塊過人高的大石,舉到食魂天上方,重重砸在上。
一下一下,直到將食魂天的石,生生砸一片碎!
白花花的一地石之中,滾出一顆發著雪白暈的珠子,那就是食魂天吞噬了十幾個活人魂魄後凝的丹元,將它收回去小心置,剛剛被吸食魂魄的數人還能復原。然而此刻,沒有一人顧得上去撿那粒珠子。所有原先對準食魂天的劍尖都調轉了過來。
一名修士聲嘶力竭道:“圍住他!”
有人遲疑地響應,更多的人卻是猶疑不決,緩步後退。那名修士又喊道:“各位道友,千萬攔著他別讓他跑了。這可是溫寧!”
此句點醒了衆人。鬼將軍又豈是區區一尊食魂天可比的,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他會重見天日,但殺一千隻食魂煞也比不上擒下一個溫寧,畢竟這可是夷陵老祖座下最聽話、咬人不的一條瘋狗,從此必能揚名百家、一飛沖天!原本他們趕赴大梵山夜獵,就是爲了爭奪妖兇煞,以增資歷,如此一喊,難免有人心。但那些親眼見識過溫寧發作時狂態的修士仍然不敢妄,於是,那名修士又喊:“怕什麼,夷陵老祖又不在這裡!”
對啊,有什麼好怕的,他主子都已經被碎萬段了!
數把飛劍圍繞著溫寧盤旋,幾句下來,劍圈驟然小。溫寧揮手臂,鐵鏈沉甸甸橫掃,將飛劍盡數打偏。接著一步出,掐住離他最近一人的脖子,輕輕一提,提離了地面。
魏無羨知剛纔笛音催的太急太猛,讓他發了兇,一段旋律浮上心頭,穩穩心緒,吹出了另外一段調子。
這次的曲調和緩寧靜,與方纔詭異刺耳的大不相同。溫寧轉向笛聲傳來之,魏無羨站在原地,與他沒有瞳仁的雙眼對視。
片刻之後,溫寧一鬆手,垂下雙臂,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他耷拉著腦袋,拖著一地鐵鏈,竟有些垂頭喪氣之態。魏無羨邊吹邊退,他離去,藏匿。如此走了一段,退山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清冷的檀香之味。他後背撞上一人,手腕一痛,笛聲戛然而止。轉一看,正正迎上藍忘機那雙極淺的眼睛。
不妙,藍湛當年是親眼看見過他吹笛的!
藍忘機一隻手狠狠抓著魏無羨,溫寧呆呆站在他們不足兩丈之,慢吞吞地張了一下,彷彿在尋找忽然消失的笛聲。山林遠有火和人聲蔓延,魏無羨思緒急轉,當機立斷:“看過又如何。會吹笛子的千千萬,學夷陵老祖以笛音驅的人更是多得能自一派,打死不認!”不管抓著他的那隻手,擡臂繼續吹笛。這次吹得更急,如催如斥,氣息不穩,吹破了尾音,淒厲刺耳。忽覺藍忘機手中用力,腕部快要給他生生斷,魏無羨手指一鬆,竹笛墜地。
同時,溫寧聽懂了指令,迅速退走,瞬息無聲潛幽暗的山林之中,消失無蹤。魏無羨怕藍忘機去截殺溫寧,反手將他一抓。
誰知,藍忘機自始至終一眼都沒有分給過溫寧,只是死死盯牢了他。兩人就這麼你拉著我、我拽著你,面對面地瞪眼。
便在此時,江澄趕到。
他在佛教鎮上耐著子等結果,茶都沒喝完一盅,有人急急惶惶爬下來說大梵山裡的東西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兇殘,他只好又殺上來,喊道:“阿凌!”
金凌只是險些被吸走魂魄,人已無恙,好好站在地上道:“舅舅!”
見金凌無事,江澄心頭大石落下,又怒斥:“你上沒信號嗎?遇上這種東西都不知道放?逞什麼強,給我滾過來!”
金凌沒抓到食魂天,也怒:“不是你讓我非拿下它不可的嗎?!”
江澄真想一掌把這臭小子扇回他娘肚子裡去,又不能自打臉,只好轉向滿地東倒西歪的修士們,譏諷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把你們殺得這麼面。”
這些穿不同服的修士裡,有好幾個都是雲夢江氏的門人所喬裝,奉江澄之命,暗中爲金凌助陣,這長輩做得也算是煞費苦心了。一名修士仍在兩眼發直:“宗、宗主,是……是溫寧啊……”
江澄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那人道:“是溫寧回來了!”
剎那間,震驚、憎惡、憤怒、不可置信,錯混雜著襲過江澄的面容。須臾,他冷聲道:“這東西早就被挫骨揚灰示衆了,怎麼可能會回來。”
“真是溫寧!絕不會有錯。絕不可能看錯……”那名修士指向魏無羨:“……是他召出來的!”
終於等到了這一刻。魏無羨心下戒備,卻並不怎麼擔心。他早已有了一個可以應對此般局面的抵賴法子。只要他死咬不認,就沒人能斷言他的份。
江澄緩緩看向魏無羨所方向。
半晌,他角扯出一個扭曲的微笑,左手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挲那隻指環。
他輕聲道:“……好啊。總算是回來了?”
他放開左手,一條長鞭從他手上垂了下來。
鞭子極細,正如其名,是一條還在滋滋聲響的紫電流,如同雷雲佈的天邊爬過的一道蒼雷,被他牢牢握住了一端,攥在手裡。揮舞之時,就如劈出了一道迅捷無倫的閃電!
藍忘機翻琴在手,信信一撥,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琴音在空氣中帶出無數漣漪,與紫電相擊,此消彼長。江澄方纔“絕不貿然手”、“不惡藍家”的考量彷彿全都被狗吃了。大梵山夜中的山林上空,時而紫大盛,時而亮如白晝,時而雷聲轟鳴,時而琴音長嘯。其他家族修士們退出安全距離,作壁上觀,又是膽戰心驚,又是目不轉睛。畢竟難得有機會看到兩位同屬名門名士的世家仙首鋒,不免都期待打得更狠、更激烈一些,其中也包含著不可言說的期,只盼藍江兩家從此真的關係破裂纔有趣。魏無羨瞅準機會,拔就跑。
他這是要逃跑?!
衆人心中嚎:自尋死路!
江澄一見他離藍忘機護持範圍,哪裡會放過這大好機會,揚手一鞭斜斜揮去,紫電如一條毒龍遊出,正正擊到他背上。
魏無羨被這一鞭子得整個人險些飛出去,還好那花驢子擋了他一下,否則就要撞樹了。可這一擊得手,藍忘機和江澄卻雙雙停手,都愕然了。
魏無羨著背,扶著驢子爬起來,咆哮道:“好了不起啊!家大勢大就是行啊!隨便打人啦!嘖嘖嘖!”
藍忘機:“……”
江澄:“……”
若是奪舍之人被“紫電”中,會瞬間魂剝離,奪舍者的魂魄會直接被紫電從裡擊出。絕無例外。可這人卻在被中以後依舊行如常,除了他並非奪舍之人,沒有其他解釋。
可紫電自然不出魏無羨的魂魄來。因爲他不是奪舍,而是被獻舍!
江澄心中不信,還想再他一鞭子,藍景儀嚷道:“江宗主,夠了吧。那可是紫電啊!”
紫電這個級別的仙,斷沒有一次不行、兩次才的可能。若是這樣,那就太丟臉了。沒出就是沒出,沒奪舍就是沒奪舍。
江澄心中一片混,指著魏無羨,難以置信地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如果不是魏無羨,還有誰能召多年不見蹤影的溫寧?!
這時,一旁有好事的觀戰者終於了。他乾咳道:“江宗主有所不知啊,這個莫玄羽呢,是那個金家的……咳,曾經是金家的一名外姓門生。但因爲修習不甚上心,靈力低微,再加上有那個……斷袖之癖,擾同修,就被趕出了蘭陵金氏。聽說還瘋了哈?依我看,多半是他修正道不,心中忿忿,就走了邪路。倒不一定是那個……夷陵老祖奪舍上。”
還有幾句,他沒敢當著江澄的面說。
縱然名聲不好,但必須承認,魏嬰在叛出雲夢江氏之前,乃是聞名遐邇的男子,六藝俱全的風雅之士,在世家公子裡品貌排名第四,人語“神俊朗”——江澄剛好排第五,所以他不敢提這樁。這魏嬰最跟貌子不清不楚,不知有多仙子遭過他這朵惡桃花的禍害,史怎一個字了得。但雖然輕佻風流,卻從沒人聽說過他還喜歡男人。即便是要奪舍、要殺回來……依夷陵老祖的品味,也絕對不會選擇這樣一個騎驢吃果、頭先還塗得像個吊死鬼的斷袖瘋子!
又有人嘀咕道:“怎麼看也不是吧……而且笛子吹得這麼難聽……學也學得這麼蹩腳,東施效顰就是這樣了。”
當年“日之徵”中,夷陵老祖於戰場之上,橫笛一支吹徹長夜,縱鬼兵鬼將如千軍萬馬,所向披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笛聲有如天人之音,又豈是這個金家棄子剛纔那嗚嗚咽咽兩下鬼吹可比的?就算夷陵老祖人品奇差,也不能這麼個比法。太侮辱人了。
魏無羨略鬱悶:……你十幾年不練,三削兩砍做出一隻破笛子,吹一聲來給我聽聽?吹得好聽我給你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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