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李玄都和秦素來到北海府的總督衙門做客。
總督府這邊早就知道了大小姐要和姑爺一起過來的消息,秦道方已經提前吩咐下去,所以這一天並無其他人登門做客。
秦道方親自相迎,對於他來說,侄還是老樣子,可這位侄婿李玄都卻是大變模樣,不再是當初的年輕晚輩,儼然是與自己兄長秦清平起平坐的一方豪強人。
李玄都這次返回北海府,人還未到,北海府中的氣氛已經頗爲張,就好似蛟龍過江,未必要刻意翻江倒海,自然而然地便有風浪生出。
待到李玄都真正返回北海府,城中的張氣氛一掃而空,只剩下一派喜慶氣氛,這種變化無疑與李家不開干係,可以說是李家的功夫深,也可以看出李玄都的威嚴之重,讓向來眼高於頂的李家不得不在這些細節上猛下功夫。
試想,如果李玄都是個被扶持上位的主,還會讓李家上下如此上心乃至於如臨大敵嗎?
至於這份威嚴從何而來,卻是了李家上下不敢付諸於口的忌。
自古以來,“殺人立威”是掌權之人爲建立、確立自己的權威所慣用的手段。但是,只要留意一下就會發現,“殺人立威”所殺之人,常常都是自己人,這“威”也才立得起來。殺本來的敵人殺得再多,也給自己立不起多威來。
金帳第一位汗王的兒子發明了一種響箭,名字“鳴鏑”,也就是出去之後會發出鳴響的箭。接著,他對手下騎兵們下達命令:鳴鏑所而不悉者,斬之。
一日,他突然下令親兵們把他一匹最心的戰馬當目標,向其箭。有的人猶豫著不敢,他毫不留地將那些猶豫之人殺掉。過了些日子,他又下令親兵們把他最寵的一個妃子當目標,向其箭。又有幾人不敢,他也毫不留地將不敢箭之人殺掉。有了這兩次經驗,親兵中再也沒人敢毫懈怠他的命令了。他也覺得時機了,一日,突然下令親兵們把他的父親當目標,向其箭。他父親瞬間便死在箭下,他也順理章地繼承了汗王之位。他的絕對權威乃是通過殺馬、妃、父親建立和確立起來的。從此,沒有人不怕他。試想,他連自己的妃、父親都敢殺,還有什麼人不敢殺嗎?
李玄都沒有這般心狠手辣,他不曾真正殺過哪一個自己人,可他卻敢於在自己弱小的時候站出來反對清微宗和李家中地位最高的李道虛。螳臂當車也好,蜉蝣撼樹也罷,當時看來,李玄都就像個笑話,可也讓當時的清微宗衆人生出忌憚,由此有了一個共識,那就是絕不能讓李玄都上位,他今日無權無勢都敢反對老宗主李道虛,如果他真正做了宗主,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後來隨著李玄都的逐漸勢大,這份植於衆人心底的忌憚便逐漸轉化了威嚴,道理也十分簡單,李玄都弱小時就敢反對強大的李道虛,難道李玄都強大之後還會懼怕其他弱小之人嗎?尤其是隨著李玄都和李道虛的帝京一戰,李玄都真正做到了立威之舉,也算是李道虛有意爲之的最後鋪路。
再有就是,持正,不令而行。立威大多是對自己人下手,可什麼自己人也比不過自己本人,對敵人痛下狠手不算什麼,對自己人冷酷無也不算本事,真正能做到自己對自己毫不留就十分可怕了,歸結到底,“自律”二字。
李玄都走到今天這一步,以他的地位權勢,不說能夠爲所爲,也相去不遠。只要李玄都願意,銀錢、人、乃至於其他各種,可以說是一句話的事,甚至不用李玄都開口,只要稍稍流出這方面的意思,便有人揣上意,繼而逢迎上意。
可李玄都卻表現得十分克制,在錢的事上公私分開,上潔自好,只是守著秦素一人。
李玄都當然不是看破了什麼,也並非全然不在意,只是單純約束自己,也就是自律。
一個人做不到和能夠做到卻不去做是兩種全然不同的境界,真正的自由並非是可以不守規矩,而是靈魂上的自由,不被的各種慾支配,戰勝自己的慾。
李玄都用這種方法對待自己,其實也是一種立威之舉。最爲寶貴的莫過於自己,他能如此對待自己,自然也能如此對待他人,威嚴自生。這也是李玄都說效仿武侯之舉能夠讓李太一深信不疑的原因。
秦道方自然也不能再用過去的態度去對待李玄都,而且從司徒玄策和張海石那裡論起,兩人本就是平輩之人。
李玄都這次來見秦道方,看和敘舊只是佔了很小一部分,他要談的是日後的齊州局勢。
現在回頭來看,從秦道方出仕到出任齊州巡,再到升任爲齊州總督,這條暗線很有可能是秦家謀劃多時,因爲在朝廷真正放權之前,秦家一直是藏於幕後,並非朝廷的心腹大患,秦道方又多年不回秦家,表面上與秦清不和,也會使得朝廷放鬆警惕,所以想要做到這一點並不算難。
正應了一句話,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那時候的秦清就已經放眼日後和全局,對於遼東來說,最爲關鍵的地方正是齊州。從地圖上來看,遼東半島和齊州半島隔海相,最近的地方不足三百里,而兩者又同時毗鄰直隸,形掎角之勢。那麼秦家早早謀求齊州也是應有之義。
不過話說回來,朝廷把秦道方放到齊州也未必安了好心,且不說當時正值青教之,就說清微宗,還是李元嬰和谷玉笙掌權,谷玉笙就曾授意封鎖海路,讓秦道方辛苦借來的糧食無法從海路運到齊州。而且那時候李玄都和秦素的事八字沒有一撇,也談不上什麼秦李聯姻,秦家的手很難到齊州來援助秦道方,真正到了最後一步,還有社稷學宮和聖人府邸兜底,所以怎麼看,秦道方面臨的都是一個死局。
秦道方破局的關鍵是李玄都,李玄都和秦素幫他解決了青教和清微宗,使得秦道方打開了局面,後來的秦李聯姻,更是讓秦道方在李家這邊得了個“親家老爺”的份,得以在齊州真正站穩了腳跟。不過當時掌權的是李道虛而非李玄都,還是差了些意思,而且李玄都的勢力也不在齊州,雙方的合作自然無法深。
現在不同了,李玄都接替李道虛當家做主,一切都要按照他的意思來,有些未竟之事便可繼續下去。
寒暄之後,李玄都開門見山道:“如今世道,好似春秋之年,又似三家鼎立。各地看似聽從朝廷號令,實則自一家。正是天下大勢,分合之道,我這次返回齊州,並非僅僅是爲了祭祖一事,也有意在齊州推行二三事。關於這一點,我曾經與岳父有過商議,不知部堂是否知曉?”
“家兄曾經來信說過此事,我有所瞭解。”秦道方點頭道,“只是先不說紫府的二三事,只說如今的齊州,並非令出一門,只怕是……”
李玄都道:“無非是社稷學宮和聖人府邸。”
秦道方點了點頭。
李玄都問道:“部堂也是學儒讀書之人,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秦素有些責怪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因爲這一問多有些誅心的意思,秦道方與秦清不和,也很難說沒有這方面的因素。
秦道方倒是不以爲意,反問道:“紫府是道門中人,不知紫府如何看待盤踞西北的澹臺雲?”
李玄都笑道:“我明白部堂的態度了。那麼有些話我也可以直說了。”
秦道方微笑道:“紫府請講。”
李玄都道:“想要推行二三事,錢幣也好,田地也罷,令出一門是關鍵,就必須要整合齊州上下。如今有兩大難題,也就是方纔已經說過的社稷學宮和聖人府邸,原本我打算先對社稷學宮下手,可是因爲一些變故,不得不先對上聖人府邸。我希部堂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配合一二。”
秦道方問道:“不知紫府想要我怎樣配合?”
李玄都道:“聖人府邸的家奴殺了一個李家子弟,原因是聖人府邸要追捕逃奴,那個所謂的逃奴也是李家的人。這件事,雙方都有過錯,不過我有已經得到消息,聖人府邸很可能會把此事鬧到明面上,來一個對簿公堂。他們當然不在意什麼律法,關鍵是儒門中人會藉此機會鼓譟出聲,來一個先聲奪人,站住道德上的高地。”
秦道方苦笑道:“紫府該不會是讓我在判案子的時候偏向李家吧?”
李玄都搖了搖頭:“不,我不在意案子結果如何。只是按照大魏律法,一個逃奴的案子,如何能驚一州督?我想請部堂先將這個案子給聖人府邸所在縣的縣令置,讓這些大儒們先去縣衙裡辯經。大儒們自然不得此辱,定然要給部堂施加力,部堂不需要頂,只要一個‘拖’字訣就夠了,縣衙不行,便換府衙,府衙不行再是提刑按察使司衙門,最後纔是總督衙門。”
秦道方立時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紫府此舉,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一味拖延,終究不解決問題。”
李玄都道:“與儒門開戰是大事,我需要時間,等我的人手趕到齊州,另外員李家之人也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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