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總是滿腔熱，慷慨激昂，很容易便可使他們行起來。可歷經歲月的老人們卻是截然相反，他們的心與眼神一般渾濁，容易畏首畏尾，總是瞻前顧後。再有就是，老人的各種利益牽扯總是比年輕人更多一些，哪怕老人們還有足夠的心氣，也常常會因爲利害的考量而卻步。

李玄都的右手原本是按著叩天門的劍首，慢慢向下落，變了握住叩天門的劍柄，面容無波。

他本不想這樣倉促行事，他本想徐徐圖之，只是形勢變化太快，讓他不得不如此。

北海堂的衆人到風暴前雷霆前的可怕窒息，膽默立。

這一點是李玄都從李道虛上學來的，有收有放，有抑有揚，大抵平常之態爲斂平穩，故而偶雷霆之威才更爲懾人，若是一味高，反而是飄風驟雨不可久長。

李玄都平靜地問道：“不知幾位族老還有什麼意見？”

李元嬰好似沒有看到谷玉笙的眼，不顧的反對，緩緩站起來，說道：“聖人府邸是聖人脈，這是整個儒門所公認的，我們李家雖然與太上道祖同姓，但道門上下恐怕無人認爲我們是太上道祖的後人，就連我們自己也不這麼認爲，一旦開戰，儒門必然全力馳援聖人府邸，我們以一家之力對上儒門，只怕是有敗無勝，除非是道門也會馳援李家。”

李玄都道：“這一點，諸位不用擔心，道門是必然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許多人又是一驚，如此一來，就不僅僅是兩家之事，而是儒道兩大勢力的正面鋒了，到時候誰也不敢說能夠掌控局勢，只怕是能放不能收，到底會是什麼結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李元嬰又道：“如今儒門勢力主要聚集在帝京城中，距離齊州不過幾天的路程，可道門卻有許多人還在江南。”

李非煙忽然開口打斷道：“明心，莫要長他人威風滅自家志氣，要說江南，儒門的四大學院有三個都在江南，三大學宮中的天心學宮也在江南，部分道門之人無法立刻趕到齊州，他們就能趕來了？”

李非煙十分明白，在這個時候，只能有一個聲音，必須站出來，以長輩的份住李元嬰。

與此同時，谷玉笙也手拉了拉李元嬰的袖。

李元嬰臉變化，最終還是悻悻坐下，不再多言。

李玄都沒有要怪罪李元嬰的意思，又問道：“其他族老呢？還有什麼疑問，可以一併說出來。”

幾名族老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名爲李道泓的白髮老人開口道：“與儒門開戰乃是大事，如果族長在三言兩語之間便要與聖人府邸開戰，那便是拿李家的基業當兒戲！”

不必李玄都開口，李如是已經出聲道：“那麼依族老的意思，我們李家人便白死了，他聖人府邸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是不是他們今天可以在我們祭祖的日子裡跑到我們的墓田殺人，明天就可以闖到這北海堂裡殺人？”

“我沒說李家的人白死了。”李道泓朗朗而言，“這其中也許有什麼誤會，只要誤會化解開就好了，也可以讓聖人府邸做些賠償，何必要大干戈？畢竟兩家同在齊州，也算是多年的鄰居，能不傷和氣是最好。”

李如是立刻頂了過去：“殺了人，僅僅是賠償就可以了？我們李家還不缺那點金銀吧？難道在族老的眼中，一個李家子弟的命竟是這般無關輕重？還是族老覺得，兩家的和氣比自家人的命更重要？是不是要爲了所謂的大局，先是委屈下自家人，然後罵名由族長來擔？”

都說兔死狐悲，許多李家年輕人立時同，出悲憤之。

李道泓一凜：“我沒有這樣說。”

李如是向李道泓，問道：“那族老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李道泓一甩袖：“我只是說，這其中可能有什麼誤會。”

“哪有什麼誤會，當時我就在場，那個聖人府邸的家奴不是不知道深淺，是沒把我們李家放在眼中，一言不合就手，手就殺人，如今被關押起來，還是半點不怕，比英雄好漢還要氣，還能有什麼誤會？”李太一冷冷地接言了，“儒門中人已經拜訪聖人府邸了，難道他們是來拜年的？”

李道泓頓時沉默了。

整個北海堂也沉默了。

許多人的目都下意識地向了族長的位置，卻又不能直接擡頭直視李玄都，於是只能看到一襲黑鶴氅的下襬，北海堂裡陷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彷彿在此刻停滯了。

就在這時，李玄都終於開口了：“東皇。”

李太一轉面向李玄都，沉聲道：“在。”

此時任誰也能看出來，雖然當初三先生和六先生一同反對四先生，但如今兩人的境遇是截然不同，三先生已經徹底失勢，可六先生卻是被四先生看重，不但既往不咎，而且還有更上一層樓的架勢。

李玄都問道：“你說此事不是誤會，可族老卻說是誤會，你怎麼看？”

李太一答道：“回族長，主和之人，要麼是畏死怯戰，要麼就是與聖人府邸有什麼勾結，沒有其他原因。”

李玄都未置對錯，又問道：“你剛纔也說了，儒門中人已經造訪聖人府邸，你覺得他們要做什麼？”

李太一朗聲答道：“自然是衝著我們李家和清微宗來的，如今儒道之爭愈演愈烈，不管怎麼說，我們李家都是道門中人，若能除掉李家，等同斷去道門一臂。”

李玄都提高了問話的聲調：“大禍就在眼前，有些人卻還抱有幻想，你說該如何置？”

李太一不掩飾自己的殺意，冷然道：“搖軍心者，立殺之。”

李玄都鬆開手中的“叩天門”，兩隻手都按在了扶手上，最後問道：“如果裡通外敵呢？”

李太一高聲道：“我願親手斬之。”

李道泓臉蒼白，冷汗津津。

李玄都不再說話。

李太一心領神會，手握住“叩天門”的劍柄，拔劍出鞘，轉走向李道泓。

所有人都不曾說話。

李道泓後退幾步，撞翻了自己的椅子，厲荏道：“你、你要做什麼？”

李太一冷笑道：“你在北海府住的時間久了，只怕是已經忘了天罡、天機二堂，你與儒門的暗中往來，真以爲瞞得過別人嗎？！”

李道泓面無：“你、你、你這是、是加之罪，我、我、我幾時與儒門有過往來？”

便在這時，陸雁冰站起來，從袖中取出一本卷宗，打開讀道：“武德十一年五月初六日，李道泓於北海府私宅中會聖人府邸清客陳玉存，事後收陳玉存一萬太平錢，並前朝窯瓷兩件。”

“天寶四年六月，李道泓於東嶽再次與聖人府邸清客陳玉存談，談容不得而知，收陳玉存五千無憂錢，另有畫聖真跡一幅。”

“上年十二月，聖人府邸清客陳玉存喬裝改扮，登門拜訪，李道泓此次收須彌寶一件，其他不得而知。”

“除此之外，李道泓於外室私宅中藏金五萬餘兩，銀二十餘萬兩，各類珠寶、古玩字畫折銀約三十餘萬兩，共計約百萬餘兩。李道泓一年分紅例銀不過三萬餘兩銀子，家中開銷卻達每年四萬餘兩，其家財從何而來，實不可問。”

陸雁冰合上手中的卷宗，向李道泓，問道：“還要我繼續念嗎？聖人府邸給了你那麼多銀子，總不會是他們錢多燙手吧？”

李道泓已經說不出話來，雙膝一，跪倒在地。

陸雁冰繼續說道：“從武德十一年到天寶八年，總共九年的時間，你到底泄了多機，哪怕是天機堂和天罡堂都未能查明，甚至不知你與儒門之人暗中勾結之事。直到天寶七年，你府上管家的兒子因爲不滿於你孫子強納了他的青梅竹馬爲妾室，暗中到天罡堂檢舉揭發，這纔有了這份卷宗。也難怪你要站出來替聖人府邸說話，拿錢辦事，可真是天經地義。”

李道泓面如死灰，脣抖，想要求饒，卻又不知該如何求饒。

李玄都沒有說話，只是漠漠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他早就說過要一整清微宗的風氣，所以這些卷宗材料是早已準備好的。李道虛在位時，因爲某些顧慮，將這些事按下不發，暫時封存在了天罡堂中，李玄都接過大位之後，便將這些卷宗調了出來，這也是他帶著陸雁冰這個天罡堂的堂主返回李家的原因。

李玄都本不想在此時發難，而是讓他們先過一個好年，只是因爲形勢變化的緣故，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好現在拿出來了。

大年初一的時候，李太一在茶樓中就已經得了李玄都的代，知道自己今日的差事，於是當著衆人的面乾脆利落地一劍砍下了李道泓的腦袋，鮮噴出一尺多高。

“叩天門”不曾沾染半分跡。

李太一著無頭，冷冷道：“死在‘叩天門’之下，真是便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