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亭子裡，飄著一淡淡的茶香，風爐上的水已經沸騰了第二遍，裴行儉已把茶末灑水中，正在加水止沸育沫，看見琉璃走了過來，放下了竹夾笑道，“你回來m得正是時候。”

琉璃走到他邊坐了下來，把手中的匣子放到了一邊，“這麼熱的天，怎麼想起了煮茶喝？”

坐在微微吐著紅火焰的風爐邊，裴行儉的額角微有汗跡，只是臉看去反而比平日更顯白皙。他關上了一個爐門，轉頭看了一眼，笑容加深了些，“怎麼今日喝酒了？喝了多？”

琉璃了自己還有些發燙的臉頰，“總有八九杯，是葡萄酒，甜甜的倒不醉人，今日玩的是覆，我竟一次也沒猜對，好在當令的時候，別人也沒猜對，不然說不得便真多了。”

裴行儉仔細看了看琉璃的臉，搖頭一笑，眼見茶釜中的茶湯已是三沸，將茶釜從爐上移了下來，又將帶著花沫的茶水均勻的分在兩個茶盞裡，這才道，“這天氣喝些熱茶下去，出一汗，倒比悶著強。你也多喝些，出汗最是解酒。”

琉璃幾個月來已經喝慣了茶，略等了片刻，便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突然覺得熱天喝這種茶也不錯，起碼補充鹽分不是？

裴行儉喝完了一盞，才道，“今日的茶是窺基新得的劍南蒙山石花，他說，論品此茶當爲天下第一。你覺得如何？”

琉璃愣了一下，才嘆了口氣，老老實實的道，“我沒喝出和平日的有什麼不同。”

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手似乎想的頭，大約見頭上還梳著高高的髮髻，手指落了下來，在臉頰上一刮，“這種煞風景的話，也就是你能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琉璃偏頭躲開，白了他一眼，“實話也不能說麼？”

裴行儉笑道，“跟我說自然無妨，若是跟窺基說，他一定先是狠狠瞪你，之後便開始疼自己的茶葉。”

琉璃想起窺基那一對瞪起來有如銅鈴的大眼，忍不住也笑了，“今**怎麼有閒暇去大慈恩寺？”

裴行儉搖頭道，“如今我哪有這閒暇？便是去了，他也沒工夫理我，這些茶葉原是他打發一個小沙彌送來的。”

琉璃不由奇道，“你不是說過，譯經之事今年已然放下了麼？窺基還要忙什麼？”

裴行儉的語氣有些淡然，“玄奘法師這些日子常宮廷給聖上與昭儀說法，寺裡的一些日常雜務，還有整理之前譯過的**，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玄奘宮給高宗和武則天講法？琉璃不由有些發愣，裴行儉垂眸喝了口茶，擡頭見了的表，笑道，“先皇在時，玄奘法師便曾數度宮見駕，先皇還曾極力勸說法師還俗爲。大慈恩寺原是聖上發願所建，昭儀又是篤信釋教的……”說著嘆了口氣，“玄奘法師曾對窺基說過，弘揚佛法，必依賴國主，如今形勢如此，法師自然不會錯過這大好機緣。”

也就是說，玄奘會支持武則天登上皇后之位，然後藉助來推廣佛法？想起那個容貌普通、聲音裡卻如有魔力的傳奇和尚，想起那一面香客肩接踵，一面幽涼靜寂猶如世外桃源的大慈恩寺，琉璃忍不住也嘆了口氣，低頭默默的喝了一口這又苦又鹹的茶葉沫子水——這世上，果然沒有一片真正的淨土。

裴行儉也在默默的想著心事，直到喝完了兩盞茶，目才投向琉璃帶來的匣子，微笑著問，“昭儀又賞你什麼了？”

琉璃回拿起這個刻著雙圖案的檀木匣子，打開匣蓋，裡面是一柄一尺多長的淡綠琉璃如意，澤清，雲紋圓轉，端的是有的珍品。裴行儉拿在手裡看了幾眼，微笑道，“倒是難得的，要好好收著纔是。”

琉璃將如意放回匣中，兩人一時都有些默然，武昭儀的這柄如意裡，蘊含的意思無非是記得琉璃的好，願意幫達心願——而的位置越高，能做到的事纔會越大。只是此事琉璃已不願再與裴行儉談論，索換了個話題，“明日便是河東公府的家宴，你看，我還用準備些什麼？”

裴行儉轉頭看著，揚眉笑了起來，“你不是早便都準備好了麼？”

到了第二日晨間，裴行儉果然是一句吩咐都沒有，只笑著說了句“好久沒吃過你做的五生盤了，晚上記得做一份”，便施施然出門而去。琉璃無語的著他那大紅圓領袍的背影，回頭便對著鏡子挎下了臉，“給我梳個樂遊髻。”

待梳洗打扮完畢，乘車到達河東公府二門時，管事娘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殷勤小意，只是這次檐子卻沒有去上房，而是穿過花園，到了一花廳，鄭宛娘神淡然的在階前迎客。琉璃進得廳，才發現客已到了兩三個，不大工夫，中眷裴在長安的三四戶宦人家的眷便到了個齊全，自然依舊是以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鄭氏爲首，的長媳蕭氏也跟在後，看見琉璃，向點頭微微一笑。

琉璃在衆人中原是年紀最小的，上前一一見過了禮，按長次序落座，鄭宛娘卻道，琉璃原是主客，該坐首席纔是，琉璃忙笑道，“諸位長輩都在此，琉璃若坐了主位，豈不是顯得琉璃太過輕狂。”

鄭冷娘垂眸一笑，默默的退到了一邊。

一陣香風夾雜著環佩之聲從堂上低垂的蜀錦幔簾後傳了出來，有婢上前挑起了簾子，臨海大長公主扶著一個小婢緩緩走了出來，上是一件雙勝紋杏衫子，配著六幅繚綾長和暈泥金披帛，看去比平日多了十二分的溫婉，倒是讓一心等著看在衆星捧月中華麗登場的琉璃小小的吃了一驚。

待得在主位落座，琉璃也回了席，這纔看清，大長公主的確看起來清減了不的好，雖然施了細額黃，又用胭脂細細的潤了脣臉，但中卻已沒有了從前那種瑩潤的彩，眉梢眼角的鬆弛似乎也更加明顯，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四十出頭保養得宜的婦人而已。

大長公主也打量了琉璃一眼，目從頭上戴的玉步搖、上的玉衫子和碧羅上轉了一圈，落在那張容煥發的臉上，眼睛不由自主瞇了一下，才慢慢出一個和悅的笑容，“大娘能來，我便放心了，可見是沒有記恨我這老婦人。”

琉璃長跪而起，欠笑道，“大長公主這話折煞琉璃了。按理，琉璃早該過來向公主請安，只是琉璃前段時間子不好，怕是過了病氣給別人，好容易好一些了，又聽說大長公主yu欠安，不耐煩別人打擾，因此上也不敢登門來煩擾公主，請公主見諒。”

大長公主搖頭嘆道，“你不敢登門也是人之常，上次之事，全是因我失察，大娘了那樣的委屈，原是我該請你見諒纔是。”

琉璃微笑道，“哪裡？大長公主與世子夫人對琉璃都是照顧有加，琉璃從不覺得有何委屈。”

大長公主不由口一窒，兩次提出賠罪的話頭，便是要琉璃說出不計較上次之事，上次之事原與公主無干之類的話來，誰知道句句回得彬彬有禮，偏偏本就不接這話茬。想了想只能下心頭的火氣，滿面笑容的又與另外幾位中眷裴的族人寒暄說笑了幾句，又讓人將瓜果點心、菜餚主食一道一道的端了上來。雖然不似芙蓉宴那般每一道都別出心裁、絕倫，卻也是都是香味俱佳，大長公主更是滿面春風，細言語的殷勤勸客。

只是在座之人或者是心知肚明這宴席的“主菜”還未烹製，心神有些不安，或者極與大長公主往，心頭有些張，半個時辰下來，各人面前的食案上從冷盤紅羅丁上到了擺放著整隻烤鵝的八仙盤，卻也沒有幾個人分辨出這些食到底是什麼滋味。

就見大長公主突然舉起面前的酒杯向琉璃笑道，“大娘，都是我下無方，過於寵了你那庶妹，才讓膽大妄爲，竟然做出那種事來真是令我蒙，亦令裴氏蒙，如今我雖然已把的人給你置，但此事我卻是難辭其咎，這杯酒，便當我的賠罪。”

琉璃忙避席而出，低頭答道，“琉璃惶恐，上回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庶妹頑劣，有些沒輕沒重，琉璃早便忘卻了，大長公主也請不要放在心上纔是，公主賞的酒，琉璃自然要喝，只是卻當不得賠罪二字。”說著又擡頭微笑道，“大長公主也說過，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不過是個磕，過了自然便過了，往後的和氣纔是要。”

大長公主看著明亮的笑臉，只覺得口那悶氣又堵了上來，這庫狄氏滿口說的都是好話，任誰聽了都要說大度識禮，可這樣一來，自己把那隻剩一口氣的庫狄二孃趕出河東公府又算什麼？只能瞇著眼睛笑道，“大娘果然是個肚量大的，倒顯得我有些小題大做了。”

琉璃笑道，“哪裡的話，大長公主不過是嚴於律己罷了。琉璃日後也要多向您學著些纔是。”

大長公主頓時又有些說不下去，仰頭喝下了杯中之酒，慢慢才下了心頭的鬱氣，目在席面上一轉，重新出了笑容，“說來今日我把諸位請來，向大娘賠個不是，此爲其一，這其二麼，還有一件早該代清楚的事要跟諸位細細的分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