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粥是最後才端上來的。青六棱瓷碗裡，雪白的米粒襯著褐的鎖薄片，還灑了幾顆紅的枸杞，竟是配得頗爲雅緻。

琉璃卻突然想起了鎖初地面時的那副見不得人的賣相，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行儉奇怪的看了一眼，忙努力收了笑臉，“什麼沙海人蔘，看倒像是樹子，當真有那麼些好？”又擡頭對穆三郎笑道，“表兄請用。”

穆三郎略有些拘謹的點頭，“多謝大娘。”又忙忙的補充，“多謝裴長史。”

裴行儉微笑道，“都是自家人，三郎莫見外。”

穆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微帶的笑意讓那張原本便俊得無可挑剔的面孔越發顯得人。琉璃對他的那點火氣不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可憐的傢伙，自打商隊進了敦煌便被十郎嚴的藏了起來，吃飯睡覺一律與護衛們一，白日一出門臉上便包塊布，好容易今日麴崇裕不在家才能出來口氣，大概實在是憋得狠了吧，所以才一聽說自己和裴行儉也在酒肆裡便找了過來……

三個人默然喝完粥，穆三郎長長的出了口氣，“裴長史，聽十郎說，明日出了瓜州，你們便與麴世子先行一步？”

裴行儉點頭，“麴世子的意思是，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我們這些從長安來的人只怕在外頭不住，明日我們便全部換馬，車子一概不用，這樣一日能行一百多裡，最快七八日便能出大海道，駝隊卻是走得太慢了些。”

穆三郎默然片刻，舉起了面前的酒杯，“三郎祝長史和大娘一路平安。”

裴行儉笑道，“不過分別幾日便會在西州重見，你們人多貨重，路上又要走上半個月，大海道如今雖然沿路都有驛站，到底荒涼，更要謹慎留意些纔是。”

琉璃也皺眉道，“你只來過一次西州，說來比我們也強不了許多，還是應該多跟十表兄討教討教。”一起走了這幾千裡，便是生人也生出幾分親來，何況穆三郎子單純，一路對琉璃又是照顧有加，在琉璃心裡，倒是真有幾分拿他當弟弟看了。

穆三郎笑了笑，沒做聲，低頭看著案面，掩住了眼睛裡的那幾分不捨。

走出酒肆的大門，琉璃擡頭看了一眼，正是月初，夜漆黑，城牆角樓早已半點影子都看不到。心裡暗暗嘆了口氣，跟在裴行儉後往回走，聽他與穆三郎客客氣氣的說著廢話，眼見別院大門就在眼前，後卻響起了一陣馬蹄之聲，有人高聲笑道，“前面可是守約？”

這個妖孽怎麼這般早便回來了？琉璃不耐煩的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馬蹄聲中，幾支火把轉眼來到近前，當先一人自然是那位麴崇裕，還未到三人跟前便笑容滿面的跳下了馬，目在穆三郎和琉璃上一掃，對裴行儉笑道，“守約好雅興，竟與夫人……”突然回過神來般看著穆三郎，臉上慢慢出了奇異的神。

琉璃心中一凜，裴行儉已走上一步，“世子回來得好早。”

穆三郎本來呆呆的擡頭看著這行人，突然聽到這聲世子，忙不迭後退了一步，低下頭來。

麴崇裕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座上俗人太多，便託了句明日要早起告辭回來了。”說著笑著向裴行儉後看了一眼，“這位是？”

裴行儉笑道，“是子的兄長。”

麴崇裕“喔”了一聲，臉上出了一憾，“原來如此。”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長眉一挑，角出了一笑意，“不知這位小郎君如何稱呼？”

琉璃本來已略鬆了口氣，見了他的神一顆心不由又提了起來，裴行儉也怔了一下，眉頭微皺，“是穆家三郎。”

麴崇裕看著裴行儉笑道，“我怎麼記得尊夫人似乎……”

琉璃應聲笑道，“世子莫怪，三郎與我雖不同姓，因兩家住在一，自小便如親兄妹一般，守約也是拿他當親兄弟看待。”

麴崇裕笑的看了穆三郎一眼，見他在裴行儉後，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臉上的笑意不由更深，“難怪，果然是好人才，卻不知三郎明日是否與我等同路？”

琉璃心裡更是一沉，心裡暗暗惱火，這麴崇裕果然是個難纏的，只怕多半已猜到穆三郎不過是小小的商人，所以之前才刻意避開他，這般追問到底，難不是準備……

裴行儉微笑著答道，“子因比我晚出京一步，家人才特意託三郎相送過來，他又是年心貪玩得，索便一路跟著玩到了這裡，如今我等要走大海道，到底太過辛苦，我便打算讓他回去，今日去酒肆便是爲了送行，他會帶著伴當回敦煌舅家過冬，來年開春再與十郎一道回長安。”

麴崇裕大笑起來，“守約也太多慮了些，你看我可像能吃苦之人，你且放心，讓三郎跟著咱們一起去西州便是，路上絕不會讓他吃半點苦頭。”說著又看了看穆三郎，“三郎，你看如何？西州風景與這邊大爲不同，便是臘月，也溫暖得，更莫說各種風景緻，都與長安大不相同。”

穆三郎早聽安十郎警告過多回，此時哪裡敢說一個“好”字，囁喏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多謝世子好意，三郎不慣騎馬，還是就此回去的好。”

麴崇裕眸子一閃，只沉了片刻便點頭道，“也罷，守約，若是咱們都換了馬，雖是省了時間，也的確太過辛苦，不如明日咱們還是跟安家一道兒走？”不待裴行儉回答便笑道，“我這便去吩咐下人重新準備。”說著把馬繮往邊的侍衛手中一扔，大步走了回去。

琉璃愕然看著麴崇裕的背影，又看了看眼睛睜得老大的穆三郎，簡直想長嘆一聲，卻見裴行儉也出神的看著麴崇裕的背影，神竟是有的嚴峻。

琉璃走上一步，低聲問道，“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裴行儉微一沉，搖了搖頭，“不打，你和三郎回酒肆等我，我去府裡找一趟十郎。”說著竟也是大步走進門去。

穆三郎愣在原地，半晌才擡頭看著琉璃，“大娘……”

琉璃心中也是困不安，只是看著這雙忽閃忽閃、滿是惶然的眼睛，忙努力鎮定的笑了笑，“聽裴長史的，咱們回酒肆”

在雅間裡，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坐了大約兩刻鐘，裴行儉便推門而，穆三郎騰的站了起來，“裴長史”

裴行儉臉十分鎮靜，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放到了案幾上，“這裡是你的盤纏，十郎道，你的貨他都會幫你置，你現在便到這坊裡的康家住上兩日，後日再從這裡回敦煌，住在安家等他便是，他明年二月自會回敦煌。”

穆三郎神頗爲不安，“如此一來，是否會連累長史和十郎？”

裴行儉淡淡的道，“麴家早已不是高昌王，安家他也不是想便能的，更莫說我這朝廷命，你躲開些，咱們並未撕破臉，自然便不打。”

穆三郎鬆了口氣，“是我太不謹慎，給你們添了這些煩擾。”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舉手之勞，咱們這便過去。”

雖然時辰並不算晚，瓜州的街頭卻頗有些昏暗，裴行儉不時停下腳步辨認巷口方向，走了足足兩炷香的工夫才終於找到一戶門口寫著“康宅”的人家。

琉璃站在影裡，眼見裴行儉上前拍響了門環，跟開門之人說了幾句，遞上了一樣東西，又過得片刻，便有人迎出來，將穆三郎帶了進去，不由便往來路上看，總覺得影裡似有人窺視，正心裡打鼓，裴行儉已回過來，握住了的手，“冷不冷？”

琉璃輕輕搖頭，默然與他走了一長段路，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樣真不打？”

裴行儉淡然道，“打又如何？”

琉璃嘆了口氣，的確，打又如何？難不真的眼睜睜看著穆三郎……這樣置，說來也沒什麼，但心裡總是覺得不對，此事若是安十郎所爲便再正常不過，卻有些不大像裴行儉的做事風格。想了半日只能道，“我心裡有些不大踏實。”

裴行儉握著的手掌了一，突然道，“琉璃，若是我護不住三郎，或是因爲他徹底得罪了麴世子，你會如何？”

琉璃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你若想護住誰，自然便護得住，你不想得罪的人，自然也不會真的得罪。”

裴行儉呵呵的笑了起來，突然停下腳步解開裘袍將整個人包了懷裡，“你放心，不會有事。”停了停又道，“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住你。”

這是哪跟哪啊？琉璃疑的擡頭看他，夜裡他的神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斬釘截鐵的語氣卻全然不似開玩笑，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有風的夜晚，街頭安靜得驚人，良久之後，裴行儉的聲音才低低的響了起來，“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些疑心這條路大約比我原本想的還要難行一些。”

琉璃擡頭看了看天空，有幾顆星斗靜靜的掛在漆黑的夜幕中，往裴行儉的口靠了靠，手摟住了他的腰，“你忘記我剛跟你說過，我夢見過這個地方。”

“我原本有些不解，上天爲何會讓我做這樣一個夢，可如今，我慢慢明白了。守約，你要走的路是你本來便該走的，而我，會陪你一直走下去。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我會走得比你原本想的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