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囊早已備好，油燈即將熄滅，原本便冷簡陋的草廬，愈發顯得空的一片淒涼。那件剛剛下的白細麻布禫服搭在木榻上，耷拉下來的袖口有幾明顯了線，縷縷麻隨著從木頭牆裡進的寒風而微微。看得久了，讓人只覺得自己忍不住也要哆嗦起來。

袁金生便已哆嗦了好幾下，藏進袖子的手了又，幾次想開口說一聲，“世子，咱們該走了”，可看著站在窗前一不的那個背影，又不得不把話嚥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醇厚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收拾好東西，準備走罷。”

金生眉一，臉上出了喜，忙上前抱起那件一個多月前便該燒掉的禫服，快步走到屋外，沒多久，整座墓園裡便飄起一麻布燃燒時特有的焦味。

眼見火盆裡的火頭漸漸熄滅，金生的手腳上似乎也多了幾分暖意，直起子時，卻見世子麴崇裕已走到了屋外，一淡青的服，越發襯得那張消瘦的面孔蒼白如紙，一雙眸子黑幽幽深不見底，見不到一往日飛揚和譏誚。兩千多裡的扶棺回鄉，二十多個月苦行僧般的居喪守制，似乎已把他上最明亮的那點東西消磨殆盡……金生只覺得心裡一酸，忍不住低下頭去。

麴崇裕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小長隨的神，只是緩步走到墓園裡那一座座的新舊墳塋之前，一不茍的叩首行禮，最後才站在了一年前立起的那座石碑前。眼見日影移，他的影子在地上漸漸的越拉越長，金生先是雙發麻，隨即心裡便越來越有些發慌，幾乎想上前一步，看看世子是不是也化了一座石像，麴崇裕卻突然倒退幾步，轉向墓園外走去。

金生忙不迭的追了上去，搶在麴崇裕之前跳上馬車，打起了簾子。麴崇裕卻並沒有彎腰進去，反而隨隨便便的坐了車廂前面。

金生很是吃了一驚，只是看著麴崇裕的臉，到底不敢說什麼，斜簽著子坐在另一面，一抖拉馬的繮繩，馬車轆轆，不不慢的向山外走去。

從麴家祖墳所在的雲棲山，到榆中城裡的麴家老宅足足有十幾裡地，三月初的天氣雖然早已轉暖，但隨著日頭一點點的向西邊，迎面的山風裡，寒意也愈來愈濃。

金生上的夾襖並沒有下來，卻也覺得握繮的手指在漸漸的發木，看了穿著尋常單的麴崇裕好幾眼，見他毫無所覺的坐在那裡出神，鼓足勇氣纔開口道：“世子，外面風大，您穿得又單薄，還是進車裡好些。若是凍壞了子，豈不會耽誤明日的行程？”

麴崇裕似乎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遠方的山嶺。金生頓時像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小了一圈，卻聽麴崇裕不不慢的道，“你很想早些去長安？”

金生“啊”了一聲，半晌才道，“長安……人人都說如何繁華廣闊，小的聽著只覺得有些心裡發慌，那麼大的城池，只怕路都不好認，人自然也是認不全的，隨便去個地方坐車都要半日，又有什麼好的？規矩那麼大，貴人又那般多，哪裡比得上西州自在？至於早些去晚些去，橫豎是要去的，倒也沒什麼分別。”前幾日朝廷的敕書已經到了，世子守制期滿，被召回長安任左衛中郎將，據說比原先的左屯衛中郎將要強上百倍，老宅裡自是一片歡騰，莫說奴僕，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族人們也是喜氣洋洋，大約只有他這樣沒出息的人才會爲回不了西州而悵然吧？

麴崇裕轉頭打量了金生好幾眼，淡淡的點頭，“我也如此以爲。”

金生不由鬆了口氣，他說了這麼一篇廢話，只怕世子不耐煩聽，沒想到世子居然點頭了！難不自己的話說得真很對？他撓著頭也笑了起來。

麴崇裕卻又轉過頭去，淡淡的道：“既然如此，明日你便不用跟我去長安了，跟二管事回西州去吧。”

金生唬了一跳，馬鞭都差點從手裡掉了下來，忙不迭道：“世子，小的不是那個意思，世子去哪裡，小的便去哪裡，世子千萬莫把小的趕回去，不然我家爺孃只怕會打死我……”說著就要起換跪姿。

麴崇裕皺了皺眉，“你大呼小什麼？還不坐好趕車！”看著金生眼淚汪汪的發白臉孔，忍不住嘆了口氣，“我不趕你回去便是。”

金生如蒙大赦，擡手了眼角，“多謝世子開恩，小的以後再也不敢說話惹世子生氣了……”

麴崇裕的聲音有些發冷：“我不曾生氣，只是……”卻驀然收口，停了片刻才道，“只是你若隨我回長安，以後便不許在外面再說一個字！什麼長安不如西州自在之類的話，絕不許出口，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金生應了一聲“是”，子越發得小小的。

麴崇裕的聲音卻慢慢的低了下去，彷彿自言自語般道：“如今，在長安，我麴崇裕，大約誰也保不住！”他的臉依然冷淡，眼神裡卻已滿是蕭瑟。幾個月後，他將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四品中郎將，一個僥倖得到朝廷起用的降臣之後，他將只是麴家一個份尷尬的子弟……如今，這一生最護著他的那個人都已化作了黃土下的白骨，他又有什麼能力在那座繁花似錦大城裡，在那座規矩森嚴的大宅中，護住他想護的人？而，又是那樣一個不可能不闖禍的人！

彷彿終於覺到風中的寒意，他慢慢的瞇起了眼睛，耳邊卻又聽到那個清清脆脆的聲音，“麴崇裕，我很歡喜你，你覺得我如何？”

當時他震驚得幾乎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不是因爲這個一直跟自己擡槓的子居然喜歡自己，而是居然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毫不文飾！從他十五歲起，有多子曾用脈脈的眼神、含蓄的詩句、微妙的暗示表示過同樣的意思，最大膽的甚至會跑到自己面前癡笑著一聲“玉郎”，或是丟下一方手絹、一塊玉佩，卻從來不曾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直接說出這句話！

當時他也像此刻一樣瞇起了眼睛，心裡轉的念頭卻是：這妮子莫不是來耍我的，就像那個詭計百出的姊姊？因此，他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承蒙厚，麴某愧不敢當”便轉離開。走了很遠之後，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依然站在那裡，眼睛裡分明已滿是淚水，卻瞪得大大的，不肯讓眼淚掉下來，看見自己回頭，竟是努力的笑了起來。

那時他的心裡並沒有什麼覺，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從容貌到談吐到格都不是，甚至幾個月後他終於點頭時，也只有一小半是因爲的認真，的有趣，而更多的還是因爲那些姓張的姓祇的人們實在太過討厭，如果能讓們徹底死心滾遠一點，他可以不介意邊多一個這樣簡單到明的子。

他點著頭，清楚的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喜歡，因此看著驀然綻開的燦爛笑容，心裡最大的覺，居然是有些疚。那幾年裡，無論怎麼寵著縱容著，都衝不走這種淡淡的頑固的疚。他也曾想過，也許只有到他必須離開的那一天，這種疚纔會徹底消失，但願自己不會心。

然而，離開的，卻不是他。是直到將自己送到金城，然後揚鞭離去，直到最後回頭時，依然笑得那麼燦爛。他卻在隔得越來越多的日夜之後，慢慢的發現，自己已經忘不掉這張笑臉。相反，他以爲自己絕對不會忘記的那些的笑容，那些輕蔑的眼神，卻已經變得極淡極淡，再也不會讓他生出無法剋制的厭棄與憤恨……

一陣風吹過，路邊不知什麼花樹上紛紛揚揚的落下了細碎的花瓣，有幾片從車前掠過，麴崇裕下意識的隨手一接，那花瓣剛剛落在他的手心，卻被一陣更大的風吹走到了高高的半空，轉眼便不見蹤跡。

麴崇裕慢慢收攏了手指，突然微笑起來。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