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之後，侍者纔來回話，“王上，是懷瑾先生，在王宮後頭的山上琴。奴已經將人請到宮外，王上可是要見見？”

侍能跟在一個喜好變化無常的君主側這許多年，顯然是很有些手段，他對蜀王心思揣的比旁人更清楚一些。

“宋懷瑾？沒想到他還通音律，快去請他過來。”遇著有趣的事，蜀王便有藉口把一案的奏簡都拋到腦後。

頃，侍者通報過後，宋初一攜琴從外面進來，髮上帶著淡淡的溼意。還是那一洗得發白的寬袖大袍，墨發在頭頂綸了一個髮髻，因爲尚未到加冠的年紀，只用布帶綁了。

蜀王有段時間沒有仔細看宋初一，如今這一看去，竟發覺這個其貌不揚的年已經快要長氣度清發的青年。蜀王這半輩子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卻只在宋初一上才切實會到“氣度”這個東西，有時候一個人不，也不全然關乎容貌。

“見過王上。”宋初一放下琴，甩袖行大禮。

“免禮。坐吧。”蜀王笑容可親。

宋初一施禮致謝，而後在距離蜀王不遠的坐榻上跪坐下來。

“方纔懷瑾奏的何曲，從前並未聽過。”蜀王是個於樂之人，尤收集世間的曲，那些中原商人知道他這個好，都紛紛蒐羅各種曲子賣進來，蜀國富庶，給的價格很可觀，趨利的商人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商機，因此這十年來蜀王也大都把中原樂曲過耳了。

“在下有而發。胡『』彈的罷了，算不得什麼曲樂。”宋初一淡淡笑道。

曲子的確是宋初一作的沒錯，卻是不是胡『』彈，而是自從決意滅蜀之後就開始譜曲。否則一般的曲子怎麼可能得蜀王的耳？

“沒想到懷瑾如此博學多才！”蜀王由衷嘆，他頓了一下，問道。“聽先生曲中悲傷綿延不絕，懷瑾因何傷心？”

宋初一聞言，起走到殿中央，衝蜀王行了個稽首大禮，悲切道，“懷瑾自蜀以來，頗得恆大人照拂。恆大人的才學亦令懷瑾心折，如今他盛年歸於岷山，懷瑾不由傷懷。”

蜀王微微皺眉，聲音冷了不，“岷山風景秀麗。恆有恙，去那裡修養何悲之有！”

宋初一直起，直視蜀王，“岷山是杜宇陵寢所在之，春時杜鵑花開滿山野，的確極。百姓都覺得恆大人如此賢德，與杜宇同歸也使得，所以即便心中不捨，卻也無人覺得不妥。懷瑾只是覺得如此大才不能爲國盡忠。就此埋沒于山水，實在可惜！”

話裡倒是大義凜然，一時挑不出什麼大『』病，可不知怎麼的，蜀王就是心中覺得不舒服。

“想必滿朝再也找不到能媲恆大人理政之能的人了，不管是出自私心還是公心。懷瑾想請王上再慎重思慮一番，不如請恆大人再輔佐太子一段時間，等到太子能夠單獨爲政，恆大人再去修養也不遲啊！”

“宋先生多事了！”蜀王先前好不容易提起的一點興致，頓時煙消雲散，“先生還是像莊子一樣在蜀國好好遊山玩水，不該管的事不要管爲好！”

說罷，起拂袖而去，把宋初一獨自丟在殿中。對於蜀王來說，宋初一就是一個平素用來逗逗樂的人，他就算再煩惱滿案的奏簡，也不會允許宋初一『』手蜀國政。

這一點，宋初一心知肚明，因此很是平靜的跟著侍出了宮。

大門外，宋初一回頭看了一眼蜀宮，脣角微微上揚。

原本宋初一對朱恆並沒有下殺心，但經過這段時間與他的刻意接，和對蜀國朝政的深瞭解，才明白，這個人不得不除，而且最好讓蜀王親手除去！

這之後的幾天，蜀王依舊如往日那般玩樂，但是大臣不斷請示政事令他實在掃興。這個時候他又惦記起朱恆的好來，心想，只要牢牢抓住朱恆，縱然朝政都在手裡又能怎麼樣呢？這麼多年了，不是沒撲騰出什麼浪花來？

這麼想著，蜀王便召集羣臣，提起讓朱恆回來的事。

讓他沒想到的是，滿朝大臣竟然有七八都立刻贊！連那個一向與朱恆水火不容的老丞相都沒有出言反對！

作爲一個君主，自己的屬下做人功到這種地步，他怎麼能不心驚？

未必是朱恆勢力如此之大，其實問題就出自蜀王自己上，只是他當局者『迷』。

蜀國君權神授的思想甚重，君主就是神靈轉世，臣民不能有毫的忤逆。可是蜀王的緒變化莫測，說不定一個不慎就到逆鱗了，如履薄冰的日子誰願意過？

朱恆並沒有多實權，兵國大事都是丞相決定，他只是負責伺候蜀王，管些『』蒜皮的小事。以前朱恆在的時候，就朱恆一個人伺候著蜀王，他們可以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營私舞弊，過得多滋潤？所以衆臣在衡量利弊時，覺得他在比不在好。然而蜀王卻不這樣想，他只覺得不知道在自己什麼時候沒注意，竟讓朱恆有了如此大的應影響力！

蜀王輾轉反側，次日未曾朝會，而是單獨召見了老丞相。

一番君臣寒暄之後，蜀王直接道，“寡人記得丞相以往多有指責朱恆爲政不佳，怎麼這次也同意他回朝？”

蜀丞相已經是六十高齡，滿頭銀髮，銀鬚過，瘦如枯樹，眼皮鬆弛，耷拉著睜眼像是沒睜眼一樣。老人家聽蜀王這麼問，沉『』了半晌，才緩緩道，“老臣與恆大人政見不合，但不可否認，他對蜀國忠心耿耿，事必躬親，是一個好。”

老丞相其實心裡想的是：老臣年紀大了。一堆國事的不過氣，實在不出力再伺候您啊！

這話自然不能說出口，他只好撿了幾句好的說說。朱恆雖然對他政指手畫腳，頗多不滿。但畢竟朱恆手裡沒有實權，以前忌憚其多在蜀王跟前走，抹黑一個人易如反掌。怕終有一日對自己權利造威脅。

經過這件事之後，老丞相看明白了，蜀王心裡很忌憚朱恆，有了這一點，丞相很放心。

送走丞相，蜀王一個人在閒置已久的書房裡一直坐到深夜。

他想的最多的卻是前日宋初一的話。

朱恆與杜宇同歸……朱恆與杜宇同歸……

杜宇是開明氏之前的最後一位君主，民間關於他的傳說很多。無不說他是一位賢明君主。杜宇擅長耕種之事，那時候，蜀國水災，杜宇卻無力治理，於是乞求上蒼賜予蜀國一個治水能人。倘若能如願，他寧肯以君位相讓。結果一順水漂來，到了蜀國復活，做了蜀國的丞相，帶領蜀國百姓治水。治水功之後，杜宇果禪讓君位。

這個死而復活之人，就是開明氏第一代君主，鱉靈。

不管實如何，蜀國的史書上是這麼記載的。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治水有功的鱉靈雖被尊爲神，人們崇拜供奉，但其如今在民間的名聲遠遠不如杜宇。

蜀王想到文武百幾乎一致贊同朱恆回朝，又想到自己的子民居然把朱恆和如此賢德的杜宇相提並論，一時驚怒不已。這些人的意思是不是說朱恆如此賢明，他也該禪讓纔對？

這些事。終於讓沉浸於『』奢靡的蜀王有了危機。

連續一個多月，蜀王食不下咽，人都瘦了一大圈。

這日傍晚，蜀王在花園裡散心時，忽聞樂聲。他駐足仔細聽那曲調，只覺得悲從中來，彷彿是對朱恆的無限挽留，又彷彿是幽怨的責怪著自己對朱恆的“迫害”。之後的五六日，這曲子反覆響起，約約的縈繞耳畔，越是聽不真切，越是讓他心煩氣躁。

“來人，去把宋懷瑾砍了喂狼！”蜀王猛的從榻上跳起來，衝侍者暴喝。

時已經夜半，正在打瞌睡的侍被唬了一跳，也不敢問爲什麼，連聲應是，撒跑出去令人去捉宋初一。

可是尋了幾日，宋初一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覓不到蹤跡，可蜀王依舊時不時聽見那曲聲時不時響起。

“王上，秦國使節樗裡疾求見。”侍者在門外小心翼翼的稟報。

“樗裡疾？”蜀王有氣無力，“寡人心欠佳，讓他不想死就莫來擾。”

蜀王一向看不慣樗裡疾俊的模樣，如今緒不好，就更不願意給自己添堵了。

那侍者退下去，半晌折回來，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王上，秦使說是關於神牛和子朝人之事。”

“子朝人？”蜀王神頓時好了大半，從榻上坐起來，攏了攏襟，“讓他進來吧。”

侍者聽見蜀王的聲音，心中一喜，覺得這個子朝人可能終結他戰戰兢兢的日子，於是立刻去將樗裡疾領了過來。

“外臣見過蜀王。”樗裡疾躬行禮。

蜀王不樂意看他，有些不耐煩的道，“先生有何事，說罷。”

樗裡疾便將來意說明，“外臣收到咸來信，君上聽聞棧道已經接近竣工，便將禮送達漢中附近，因此想請教王上，是秦軍護送至葭萌關，還是蜀軍到秦蜀邊境接應？”

蜀王沉『』一下，道，“自是我軍出關接應。”

“如此，外臣也就此向王上告辭了。”樗裡疾是作爲人質在蜀國的，既然蜀軍過去接應禮，他理應隨去，待禮接之後便可以回秦國了。

“善。”蜀王一方面不待見樗裡疾，另一方面是眼下沒有心，所以連理應準備的送行宴都懶得提起。

樗裡疾正退出去，遲疑了一下，又拱手道，“外臣聽聞王上在追殺宋子，有一句不知當講不講。”

“哼，你們這些中原人就是這樣不痛快，願意講就講，還有什麼當不當的！”蜀王冷哼道。

“宋子在中原名聲並不遜於莊子，王上殺他，總要找個合適的理由。”樗裡疾不等蜀王答話，繼續道，“外臣作爲仰慕宋子才學的士人之一，不得不爲他說一句公道話，王上的心病難道真是在於宋子？”

王上的心病難道真是在於宋子？

一句話準且狠的敲在了蜀王的心頭。

“外臣告退。”樗裡疾說完便直接退了出去。反正蜀王不喜歡他，他作爲一國使節，也不需要卑躬屈膝，蜀王便是再荒唐畢竟不蠢，兩國邦不斬來使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蜀王狠狠呼出一口氣，是的，倘若不是朱恆，就算宋初一再彈什麼曲子也不過是作樂的玩意罷了！

“恆啊……”蜀王喃喃，放在側的手慢慢攥，眼中一片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