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夏日，可夜晚江風亦涼，城營牆高四丈，上有樓，執戟守兵披黑鎖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鄴齊五萬大軍並未開寧城，卻於城外三十里紮營，地鑿三尺，築牆爲營。

樓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時，就聽遠傳來馬聲，見沙塵迎蹄而起，在夜下震起一片灰霧。

營牆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兩側各上來兩個士兵，定睛朝遠去，眼中帶了點期冀之意。

墨袍黑駒，一人一馬飛馳而來，盔上白纓於夜中格外醒目，奔來時似一道亮目之，轉瞬便至城外百步。

樓之上的士兵看清來者上鎧甲，眼皮猛地一擡，喃喃低語道：“終於來了。”又飛快回，對旁另一人道：“火去稟朱將軍，邰涗來使已至城下！”

話音將落，後桟梯上便響起了重重腳步聲，朱雄大的嗓音已然響起：“待你們來報，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著了……”

一排士兵長槍豎起，“朱將軍！”

朱雄幾大步走至樓前面，口中憤憤道：“邰涗雜種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折騰到半夜纔來個人，真他孃的欠教訓！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頓不可……”

話音在他看清牆下之人時戛然而止。

朱雄微張，眼睛圓瞪，怔愣了片刻後，馬上朝兩側之人用力一揮手，“命下面的人開城門迎使！”見周士兵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又是不耐煩的一聲：“都等著幹什麼，想讓老子自己去開啊？”

話一說罷，他便當先快步下了樓去，作之急，讓一干士兵們均不著頭腦。

朱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來使怎會是他！

城營比一般外城牆要稍顯簡陋，門不高但寬，爲求方便軍隊疾進而出。

狄風打量了一番城營四周，又驅馬而行數十步，至城門方止，才翻下馬，眼前之門便被人從裡面打開了。

裡面遠火把四晃，亮耀天，人馬都還未歇息。

他擡眼，一眼便看見衆人之前的朱雄，不一挑眉，“朱將軍。”

朱雄更是兩眼放，“狄將軍，怎會是你！”

他知狄風領軍至東江對岸屯營，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親來爲使！

狄風見既是相識之人，也就顧不得那些虛禮，直接上前幾步，對朱雄低聲道：“朱將軍，狄某懇見鄴齊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沒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隨即屏退左右士兵，對狄風道：“陛下此時人在城中行宮，狄將軍之請，在下怕是難以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來迎使，將軍有何事，但跟在下說便是。”

說著便要讓人帶狄風營，可狄風卻一不，只是盯著他，眼裡越來越暗。

朱雄被他這目看得心生寒意，“狄將軍？”

狄風挪開目，看了看側幾個掛刀執槍的士兵，又看向朱雄，角微彎，“朱將軍，別拿狄某當三歲小娃。”

朱雄臉略黑，卻聽狄風繼續道：“在下今夜，非鄴齊皇帝陛下不見。”

他這語氣煞是篤穩，眼中寒意濃洌，抿的脣更似刀鋒，絕不肯退。

朱雄看著他這模樣，腦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風所爲，心中不略，使勁一咬牙，悶聲道：“罷了，狄將軍隨在下來！”

狄風繃了的子一鬆，跟著朱雄往裡面走去。

後有鄴齊士兵一路跟著，他眼睛四掃略了一番城營部，也顧不得多看，心中只盤算著見了賀喜，要如何開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負的囑託……

中軍重帳垂地，兩排士兵執戟相向而立，帳幕疊出裡面亮，狄風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見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聲吩咐著什麼，隨即得帳。

狄風低了頭，手探上腰間佩劍，輕而過，然後解了下來。

他就知道，那人此時怎會在開寧城中行宮，必是在這大營中無疑！

轉念間朱雄已然出來，走至他邊，低了聲音道：“狄將軍請。”說完低頭看了看他掌中之劍。

狄風不等他再開口，自己將劍重重往他手中一擱，“多謝朱將軍了。”

握劍的指節有些僵，心底竟有些張，看著眼前的垂帳，腳忽如千斤之重。

狄風暗暗吸了口氣，上前一步，厚重帳子被兩側士兵起，他手握拳，幾大步走了進去。

後帳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塵，有刀槍相的聲音傳進來，他心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軍帳空空，燭通亮，帳中男子背對著他，低頭於案上揮腕，不知在寫些什麼。

一樣的寬肩長臂，一樣的拔形，此時縱是背對著他，那人上也著讓人不可避視的迫人之態。

狄風看著他，半天沒，不知該如何開口。

第一次相見，是兩軍對陣時的匆匆一瞥，那驕悍影映於腦中，長久不消；第二次見他，是杵州城驚心一夜，那臨劍欺卻穩而不慌的漠然之態，曾他欽佩；此時再見，對方底細他盡曉，可心中卻越是沒底。

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人琢磨不。

狄風再擡眼時，那人已然回頭，正看著他，褐眸中映著冰茫，“狄將軍，別來無恙。”

狄風微窒，心神陡轉，頭低下，“邰涗檢校靖遠將軍狄風拜見陛下。”左膝蓋彎了一瞬，卻頓在一半，終究是跪不下去。

賀喜朝他走兩步，並不在意他這無禮之舉，“狄將軍膽識過人，以將帥之而爲來使，親赴鄴齊大營，真是令人欽佩。”

狄風微惱，聽得出他這話中的濃濃諷意，不頂道：“兩軍戰不斬來使，何況鄴齊邰涗此時猶未開戰，在下有何不敢來的？”

賀喜角驀地揚起，眸子閃了一下，“說得沒錯。狄將軍口口聲聲說要見朕，所爲何事？”

狄風見他單刀直開口相問，也便不加掩藏，彎從左踝側面皮袋中出一，遞了過去，“奉我上之命，前來將此與陛下。”

賀喜去，珠簪於下微閃，眼中不覺微微一痛。

他手接過，握住，手指過簪，在簪頭珠花上磨娑了幾下，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眼前閃過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將這簪子從上扯落；任他在上肆，卻拿了這簪子抵住他的頭。

本可以下手，卻終究丟了這簪子；而他竟也放過，反將這珠簪拾起，重新的間。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歲後，就再無爲人綰過。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綻出的髻，是當年母妃最的樣子。

是衝罷，那一夜竟會至此。

賀喜握著珠簪的手背至後，向狄風，心中已知他的來意。

竟沒想到，以那麼傲然的子，卻會做出這種事，如此想來，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絕境。

否則絕不會讓狄風來走這一遭，而且……還送來了這珠簪。

是想讓他退兵。

是想讓他念在那一夜，終是放過了他，而求他這次也放過邰涗。

賀喜眸子輕閡，復又睜開，簪已被他攥熱，可他卻仍是沒有開口。

狄風卻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當便問：“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賀喜看著他，眸漸深，“朕不可能退兵。”

狄風聞得此言，心底一涼，整個人都僵住了。

到底還是這最壞的結果。

他心神似被離，艱難地開口，“既如此，在下只能與陛下於戰場相見！”

賀喜不語，胳膊陡然擡起，手中珠簪於空中劃過一道亮線，尾端扎帳側高懸的五國佈防圖上。

狄風順勢看去，簪子所扎之，正是邰涗邊境重城臨康。

於是愈加不解。

賀喜長袖垂下，手指輕，“狄將軍以爲邰涗眼下勝算幾何？”

狄風口氣上涌，“不到二。”

賀喜角輕扯，“就算是鄴齊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與三國重兵四面相。”

狄風知他所言在理，可卻聽不得邰涗敗由他口中道出，不咬牙道：“陛下無需爲一己私心開……”

賀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圖北面指去，“林鋒楠領十八萬邰涗軍出兵至嘉陵關，此時只剩十六萬不到，而平寇之日遙不可；北戩十萬大軍屯於雲谷關，一旦攻邰涗境，林鋒楠則是腹背敵，大軍傾滅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於宏斷不可能見死不救，必定分兵北上抗擊北戩大軍；如是，南面便只剩龔明德，而他卻要以一己之部與中宛南岵共二十萬大軍相抗，結果可想而知。狄將軍，鄴齊退兵與否，邰涗都只是一敗。”

狄風眼中迸出，面泛黑，牙咬，半晌才說出話來：“就算如此，在下也定與敵軍戰至死！”

賀喜扭頭看他一眼，“忠勇可嘉，狄將軍死後，諡號定會不同凡響。”

又是這般諷意濃濃的話語，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狄風滿衝上腦頂，恨不能此時上前將這男人扼死於帳中，就算是他要以抵命、鄴齊舉傾國之兵來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盛怒之下，卻聽見賀喜低聲道：“朕可以讓邰涗不敗。”

狄風腦中嗡地響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連禮數都顧不得了，上前急衝衝道：“你說什麼？”

賀喜看他一眼，聲音依舊穩穩，“朕有一計，可保邰涗不敗，只是不知狄將軍願不願意配合？”

狄風渾沸了起來，“只要能退三國大軍，莫論何事，在下定當爲之！”

賀喜眸中寒乍現，擡手一把將珠簪拔下，圖中臨康留了小小的一個。

他開口，聲音冰得滲骨，“開臨康城門，讓鄴齊五萬騎兵邰涗境。”

狄風上滾燙的一剎那間統統被凍住，渾刺痛，不可遏制地抖了起來。

若非是他聽錯了，便是這男人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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