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起一袖灰。

戶部後面的小閣裡，紅木架板朱漆已落，其上卷卷宗簿皆是厚灰堆，自雕棱小窗外進來些，一室影斑駁，可卻仍是抹不去冬日寒。

輕塵濺面，曾參商來不及掩鼻，微嗆一下，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手上捧著的厚厚的一摞卷宗險些便要落在地。

子忙朝旁邊牆一*，抱穩了手中諸，拾袖抹了抹其上積年已久的灰塵，眨了一下眼睫。

無塵，無塵。

臉微微熱，心中暗暗將自己啐了一口，不過是來此取過往公文，竟也能想到他。

門板未合，外面有人輕叩，探頭進來輕聲道：“劉大人已回來了，正急著要看北面三路度支細末，你……”

“馬上便回去！”曾參商忙道，又急急去尋了未齊的幾卷，而後出閣落鎖，快步走回前面去。

一進戶部後堂，耳中約便聞“沈相”云云，疾步走過去將找來的卷宗給度支主事，而後悄悄擡眼朝前堂瞥了眼，果見戶部尚書劉知章已回，忙又朝後面一角走去，在桌案前，不同旁人多語。

將頭埋在案上齊肩高的卷宗裡，一副苦幹之樣，可兩隻耳朵卻是早就豎了起來，地想聽清楚前面人在說什麼。

“……還是當著皇上的面，便同樞府的人爭相不讓……”

“可不是，許公地臉都氣白了……”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此事若是姚越還在，中書哪裡會和樞府鬧得這麼僵……”

“罷了罷了，軍政大事自有他們心，皇上聖意未決，我等議論這些做什麼。莫要讓有心人聽了去，回頭又參上了……”

咬著筆桿，凝神費力了半天，也只聽了個模糊大概，知他們是在講沈無塵，可卻不知到底是何事。

自他拜相以來，便再無來找過。

想他以前尚在工部時，平日裡偶爾或可一見。現如今他早朝退後便是直回都堂治事，縱是二人同大，與他之間也似山高水遠，遙不可及。

本以爲不見便可漸忘，誰知一日拖一日，心中竟是越來越想他。

見不到他，便只能從旁人口中知道關於他在朝中的那些細碎傳聞，沈相沈相，九卿之列，高高在上。更覺自己位低人微。

曾參商悶頭伏案，指尖一下下地著眼前公文，滿心煩躁。

既是如此，那他當初何必要來招惹……招惹了。又且揮袖便沒了影蹤，徒留半襲落拓青衫，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旁有人輕輕拍了兩下的肩。

曾參商驀然回神，子微震，扭頭擡眼，見是度支主事孟倜，連忙起，在臉上堆了個笑。“孟大人。”

孟倜看一眼，將手中檢理好了的三冊卷宗遞與，吩咐道：“這是沈相昨日說要調看的，你去都堂呈與他，便說是劉大人親自查勘過地，不會有錯。”

曾參商慢慢接過來。呆了一瞬。眨眨眼，“唔……”竟是去他那裡……手指僵。小差點就握不住那捲宗，這才覺自己怔神無禮，慌忙擡眼看向孟倜，“在下這就去。”

慌之間捧了那捲宗就往外面走，待出了門纔想起忘記討要左掖門的通牌，回又去尋孟倜，訕訕地接了通牌，才又出去。

腳下飛快，步子凌，中一派兵荒馬，甲盾刀槍橫衝直撞，人好似要被這突如其來的心掀翻在地，拼命地穩了又穩，纔沒讓自己跑起來。

一路過左掖門朝都堂行去，越近形越僵，到最後幾停步不前……想見他，卻又怕見到他，當真是萬般矛盾，滿都是不自在。

腦中憶起那一夜他輕聲喚的名，他慢慢說，我等你，好不好？

曾參商腳下一頓，掌心又開始冒汗，當日趕他走，不他等……自己眼下又是在做什麼？！

思如麻之間人已至都堂門前，門外小吏見了，上下打量一番，略帶遲疑道：“……曾大人？”

曾參商稍愣一下，又馬上出個笑容，“我……奉戶部劉大人之命，來給沈相送這個。”說著，揚了揚手中卷宗。

人得英歡寵信，常九崇殿，又伴君駕至西苑多次，因是大裡的這些小吏們能認得，也不足爲奇。

小吏瞅一眼，小聲道：“沈相今日下朝歸之後，說是除持詔之人外，旁的一律不見……”

“啊，”曾參商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說，不由扯扯角，“無妨無妨，你代我將這些與他便好……”

佯裝一副不在乎之樣，將那捲宗朝前遞去，人卻是一瞬間頹然不負，蔫了下來。

怎麼都沒想到，好不容易得了個機會能明正大地來尋他，卻也終是見不到他的人。

小吏見要走，忙又住，“曾大人，”見轉頭，便又小笑了一下，“都說曾大人同沈相私甚好，要不大人且在這兒等等，在下去替你問問……”

曾參商聽見這話，臉唰地紅了，慌忙止住他，又道：“哪裡聽來的流言，作不得準！我本就不認識沈相……”

見那小吏地目愈好奇，突覺自己再也說不下去，便胡搪塞了幾句，轉飛快地往回走。

走了沒十步，後便傳來的聲音

“曾參商。”

語氣淡穩無波，聲音沉沉耳，渾一陣麻。

曾參商心中微怯。冷汗滿掌，緩緩轉回，一襲紫袍端端映目，玉帶赭靴上下相襯，刺得頭暈眼痛。

“沈大人。”乾咳一聲。不痛不地他。

沈無塵負手立在門前，淡淡看兩眼，“進來。”說罷也不看跟沒跟上來，轉便又。

曾參商低了頭，腳在青宮磚上蹭了蹭，掙不過心中之，邁了小步走上前去，路過門口小吏時只是手接過那幾冊卷宗。也不敢再擡眼看他。

先前還信誓旦旦地說不認識沈無塵，此時沈無塵開口便能出的名字，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背後已有地那些風言風語不知還會變怎樣……

“把門關上沈無塵進去後回，看一眼。

關門，著卷宗。

“過來。”他又道。

垂著頭，往他那邊走了幾步。

“坐。”

把手中的東西擱在案上，卻是不坐，小聲道：“劉大人說這些都是他親自查勘過的，當是不會有錯……”

沈無塵拿過一冊。隨手翻了翻，又擡眼看，“說完了？”曾參商點頭，“沈大人若是沒有別的事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

打斷。

擡頭，恰巧上他的目，心間不由一躁，“何事？”

沈無塵指指案前木椅，仍是著，“陪我一會兒。”

曾參商怔了怔，沒料到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那目仍似先前那般直白無遮。本是變也未變，當下不紅了臉，想到先前門外小吏之言，又微惱起來，沒好氣道：“無緣無故我留下何規矩？你可知旁人都是怎麼說我地……”

“趨炎附勢？”他低頭看，“還是攀附權貴？”

看他仍是一臉不在乎的模樣。不由更惱。“你怎麼……”

沈無塵忽而手，將整個人拉懷中。抱了才又道：“既是被人這麼說了，那你若不做點什麼，豈不是枉擔了這虛名？”

曾參商聞著他上這氣味，臉挨在他前，漸漸變得滾燙起來，掙也掙不開，心底轟地一塌，口而出道：“幾個月都沒見你，以爲你早忘了我這人……”

話一出口便後悔不已，這話……

沈無塵又將抱了些，下抵在頭頂，低聲道：“東面地事山似的多，近日來忙得連覺也沒的睡，再一想到你上回那話，便索想等忙過了這段再去找你。”

曾參商用力推了他一把，從他懷中擡起頭，嘀咕道：“既是這般忙，那我更該走，免得誤了軍國大事……”

沈無塵輕笑，擡手勾過的下，“讓你陪我一會兒，這麼難？”

曾參商支吾兩聲，掙離他地子，去一旁案前坐下，半晌才擡眼，臉頰微紅，看著他道：“只得一會兒，晚些還有事呢……”

沈無塵墨眉漸展，眼裡盡是笑意，去一旁續理政事，不再多言。

曾參商老老實實地坐著，不時地擡頭看看他，見他眼下青黑，滿面疲容，人也比先前瘦了些，心底略略有些不是滋味。

東面戰事連連，朝中過來的事有多，能想像得出。

單是收降地那二十多州南岵大鎮，換防安民，選吏外派，重編行路，賦晌城建，哪一事談得上容易？

都堂宰執治事雖是由他同廖峻二人分印值，可廖峻年邁，諸多政事便都堆在了他這邊，再加上英歡頗是信任他，有意無意間便將許多重責之事與他做，因是才忙至眼下這寢臥不安的地步。

曾參商見他低眉在思，便順手撿了一堆擱在案上的摺子看，翻過之後替他分理幾小摞，再擡眼時便見他正盯著看，眼裡深深淺淺一片，似笑非笑。

這才覺自己僭越了，這些摺子哪裡是能的了的……忙收回手，訕笑一陣。小聲解釋道：“……無心之爲。”

沈無塵眉沉眼，半晌才又低了頭，“無妨。”

曾參商想了想，忍不住問他道：“先前聽人說，今日早朝你同樞府地人相爭不休？”

“消息倒傳得快。”他扔了手中地筆。眉間深陷，“這纔多久，連你也聽說了。”

看出他神不似往常那般淡若，心中瞬明定是什麼令他棘手之事，忙道：“若是不便，就別說了……”

“攻伐中宛，選帥之事。”他低聲道。

曾參商一怔，沒料到他會毫無顧及地對說出此事。心底微暖，“南岵之事尚且未定，現下若論中宛，是不是太早了些？”

沈無塵自面前過一封摺子，邊看邊道：“不早。狄風破梁州，只是早晚之事。”

曾參商想了想，也點頭，“狄將軍沙場威名赫赫，此次於南岵攻城奪寨可謂無往不利，若是將來攻伐中宛亦由他掛帥出征。定能勢攝中宛……”

話未說完，便見沈無塵黑了臉，手中摺子也摔在案上，不語不言。

曾參商頓住。不再說下去。

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似怒非怒，卻生威，令人不敢再開口說話。

良久，他才擡眼，看向的目頗爲複雜，“樞府也是此意。”

挑眉，忽而全明白了。不由起，“你是擔心狄將軍，所以不願他再掛帥？”

沈無塵不語，似是默認。

曾參商垂眼，不知說什麼好，沈無塵與狄風之間的誼若何。朝野人人都知。

他二人之間遠非尋常臣僚可比。同爲英歡心腹十多年，其間經過多事多磨礪。才換得如今這等相惜相護之。

只是惟一想不明地卻是，沈無塵何故會擔心狄風出征中宛……

他手過來，輕的額，待擡眼看他時，微微笑道：“莫要費心思琢磨此事了，將來究竟如何，還得看皇上作何打算。”

曾參商看他在笑，心裡鬆了口氣，本想勸他，誰知反被他勸，不也笑起來，對上他溫四濺地目，臉又淺淺紅了。

沈無塵大掌漸漸移下來，過地臉，輕聲喚，“參商。”

低低應了一聲，任由他捧住地臉，拇指輕輕挲地脣，子不再躲掙，心中也不再抗拒，到他轉案過來，輕拉的胳膊，自己下意識地便進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