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無塵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熱鬧甚麼，當日封冊之禮甚是潦草，不過是著學士院制詞，付中書宣於後庭罷了。”

狄風臉未作變化，頭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語。

沈無塵心中意愈重，道勸之辭，可又不知怎樣說出口，待過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個笑出來，輕拍狄風的肩，道：“左金吾衛大將軍之尊銜，三朝未有人佔，而今狄將軍以赫赫武功得此封銜，可謂國中武之第一人。”

狄風擡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歲便拜相者，開國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沈無塵笑笑，兩隻凍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狄風捲了卷馬繮，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來，於政事上與朝中老臣鬧得是越來越僵，我在外都能聽見些許傳言，你以前可不是這麼急躁躁的子……”

沈無塵歪了歪眉，“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無奈之，“你在東面用兵，何時想過後這一大攤局要如何收拾。若按兩府老一套行事，還不知要拖到何時去。皇上心志遠非你我可估，只怕還嫌我不夠利落呢……”

狄風不再看他，半晌又低聲道：“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沈無塵手一握，扭頭盯著他，“後路？”低聲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過自己將來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麼打算的？”

狄風眉一沉臉一黑。半天不言語，行了幾十步，見沈無塵仍是盯著他不放，這才偏了頭低聲道：“我自有主張，不必你

沈無塵收回目。低嘆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擔心你。雖說爲將者最懼功高震主，可皇上又豈是庸沒之輩？只是你有未想過，眼下國中除卻你戰功在握，旁的還有誰能敵你一半軍威，又有誰能像你一樣統將爲帥號領非己之部？”

狄風眼中冰棱閃，抿了脣不說話，心中明他話中之意。

沈無塵臉略僵，猶豫了一下。又繼續道：“倘是你於疆場上有個萬一，朝中可還有人能繼你之任？”

說罷，握住地手攥得更，口中吐出口濁氣，腹底寒氣陡降。

本是最不願道出的話，卻是不得不說。

那日在英歡面前同許彥力爭，卻不敢將心底之言於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後來縱是曾參商相詢，他也無法說出這話。

若是可能，他只狄風此生平安，然世事難料。征伐於外陷幾國之陣，又怎能一心以爲不願出事，便真的不會出事。

狄風腳下步子慢了許多，最後竟是停了下來。“子曠。”

沈無塵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間從來只道你我，這稱呼，已是多年未從他口中聽見過了。

狄風低嘆，苦笑一下，“算來也怪我，這麼多年來都未想過讓手下略有天資之人獨擋大役。”

沈無塵亦是一嘆，搖了搖頭。卻是不語。

怎是怪他？

分明是英歡多年太過倚重狄風，不放心旁人擔得重任。

只是這話，他如何說得出

疆場不比朝堂，若有差錯那便是萬萬人之命，他以文臣之，又何敢輕易言諫

“許是我想多了。”他又嘆一聲。“你這麼多年來哪裡吃過敗仗，便是這麼下去。也無妨……”

狄風未再多言，腳底僵冷，擡眼見前方城將至，不由停了下來，將馬繮朝左一扯。

沈無塵正右行時卻見他不，不挑眉回，輕笑道：“不過是一年半而已，不至於連宮之向都忘了罷？”

狄風搖頭，擡眼看看天，又看向沈無塵，“想……先去個地方。”

“何？”沈無塵疑道，未想他風塵僕僕而歸，卻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別。

狄風瞥他一眼，手捋了一把馬鬃，飛快地翻上馬，雙一夾馬肚，待馬兒漸行之時，回頭低道二字“西苑。”

冷風嘯嘯，輕雪轉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過，道邊景略顯陌生，寒心亦寒。

揚鞭策馬，作愈來愈猛，似借力宣泄心中寒之苦。

耳側風聲怒劃，眼邊冷霜凝結，枯樹丈雪朝後一路退馳而去。

待至西苑時甲下已滿是涼汗，守苑之兵見了他先是吃驚，而後又是驟喜，遠遠便喚：“狄將軍！”

狄風下馬，摘盔抹汗，將馬遞與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冬日林間盡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層層枯葉，腳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時仍能聽見咯吱作響之聲。

他順著林木漸行漸深，目四掃尋，終是在一株蒼天垂木前停了下來。

擡手，輕輕撥去樹幹上的沉雪，手指沿著樹幹慢慢下來，待至幾條纂痕時才止。

便是此了。

他繞至樹後，背慢慢倚上礪樹幹，甲片將木皮劃出幾道深痕。

擡眼向樹前幾步的小塊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那一年，初相遇。

烏亮長絞著汗水於下閃爍，側棗紅小馬頗爲不耐，卻是無論如何也掙不開地鉗控。

且倔強，立在那裡格外奪目，只消一眼便付與魂授。自己當時不敢上前不敢開口，只是用掌中馬鞭上的尾刺，在後這棵樹上刻下了這個記號。

一生不忘此地。

他目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酸，才推扶了老樹一把，緩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林外寬寬馬道上有凌馬蹄之印。雪積未厚，將將沒過靴尖。

他慢慢走在上面，腳踏著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邊都是燦若春風鳥鳴般的笑聲。

伴習騎馬，護在左右，寸步不離。

在馬上低頭看他。笑著問，是這樣麼，這樣對麼？

是這樣，公主做得極好。

馬兒輕癲，略驚嚇，握住他地手臂，小聲道，扶著我，別放手。一路看文學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爲何，你說什麼。我都信。

手上是膩的，溫熱得讓他整個人都僵了，心中卻也微笑，默默道

扶著，一輩子都不放手。

可那時他卻不知。

這一輩子，會是這樣長，會是這樣苦。

馬道盡頭就在眼前，他腳下步子僵遲。卻不願就這樣轉離去。

蒼蒼叢木，冰天凍雪，杳無人聲，便是此地此時，只有他和，再無旁人。再無旁事。

縱是回憶。也心甘。

站在馬道盡頭一不，待肩上之甲落雪滿覆。靴底俱已凍得僵實，才覺天已黑，天邊半明月滾上來，雪漸停。

他轉子，甲冑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出得外面，待守兵將馬牽還與他時，他才覺眼角是冰裂刺般的痛。

上馬之後扯繮緩繞半圈，回頭將遠苑間林木匆匆再一眼，才掉過馬頭，飛也似地往城疾馳而去。

夜愈緇黑，狄風一路行一路飛鞭，才覺自己已是晚了。

至街宣和橫門下馬道，他急著收繮勒馬，卻見遠遠有黃舍人趨步而來，躬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將軍中不必下馬。”

狄風微怔，仍是下馬，問那人道：“聖駕已至？”

黃舍人點頭，“皇上與諸位大人都已殿，在等大將

狄風二話不說，將繮繩甩給那人，邁著大步沿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門中後，便由祗候的宮從帶著往明宏殿走去。

在殿外將上甲冑卸了，披了特爲他備的襯駝簇四盤雕細錦黑袍，而後拾階殿。

明宏殿燈火通明，朝臣滿殿，見狄風進來，皆自席上起，“大將軍”之聲輕響一路。

殿前高座二並，金壁龍騰，突雕雙螭。

英歡朱袞玉簪，雙眸亮比燭火，看著他一路殿走來，心口燙意縈滿腔。

狄風走至案之下十步，擡眼向，目轉而又移向側之人，心底酸滿懷，屈膝行大禮，可膝蓋卻是僵難彎。

“狄卿免禮。”英歡先行開口，脣角彎起，揚袖向下指去，“但坐無妨。”

案下方左，百臣坐席之前，一張黑漆麒麟案堪堪空以待

狄風詫然，再擡時神也變了，“陛下，臣不敢……”

英歡子朝前微傾幾分，眼底俱是笑意，又道一遍：“但坐，無妨。”

“謝陛下。”他朝後退幾步，走至那麒麟案前，慢慢坐了下去。

於是滿殿朝臣皆坐，有宮樂聲起，紫額宮們持酒注子席，玉杯置案，瓊漿清盈亮，於杯中。

英歡親飲，賜酒三巡，慶狄風大捷而歸，隨後著衆臣們隨意自，不必拘束。

寧墨白錦墨簪，坐於英歡側，二座之間椅側相陷，兩人袂互，一副融樂之象。

狄風眼角餘瞥見寧墨同英歡執手互握，心中更，手中玉杯不落，自斟自飲，耳漸紅。青陶酒注子在案上蓮花溫碗中輕輕晃著，滿案佳餚就釀香氣撲鼻，卻無一樣能讓他拾箸就食。

“喝這麼多。一會兒如何再去見皇上。”側有人輕聲捅了捅他，低聲道。

狄風轉頭，見沈無塵在他旁邊席間座，不挑眉，“你怎麼……”眼睛朝對面諸席過去。“三省六部地人都在那邊，你一人到這邊來，何規矩。”

沈無塵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皇上都說隨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狄風任他將案上之酒拿走，也不多言。知他是看出自己心中在想什麼，所以才特意過來陪，當下心間更加不是滋味。

沈無塵未多食飲，銀箸只了幾下便擱在一旁案上，目探至對角殿廊那邊的偏席，久久不移。

狄風見他半晌不出聲，不略奇，又見他一直著一，便側了子，順著他目所向。也看過去。

殿廊垂幔前，偏席之上皆是六品以下文武散臣，雖是品階尚低，可也都是平日裡蒙皇上寵信之人。否則也不能在今夜殿宴。

其中一人著緋公服，形略顯瘦削，容貌也較旁人清秀不，一雙眼靈閃，同側諸人說話時神采飛揚，一看便知是腹材之輩。

狄風看清後，又看沈無塵一眼，見他角噙著一抹笑。目只隨那人在，不由輕咳一聲，低聲道：“你……何時對男人興趣了？”

沈無塵驀然回神，怔愣片刻，臉稍顯紅意，皺眉向狄風瞪去。“胡說什麼。”

狄風下微擡。朝那邊一挑，“那你一直盯著他做什麼？不過是比尋常男子俊了些。你總不至於……”

沈無塵收回目，垂眼去拿案上酒注子，打斷他道：“今日不便說，改日同你細道。”

狄風眉挑得更高，從不知沈無塵也有支吾不言地時候，不又朝那邊看去，恰遇上那年輕男子也正側目過來，就見他目爍閃一刻，便慌移開，再也沒向這邊探過。

曾參商坐在案前，垂了頭著拳，手心裡一片薄汗。

先前沈無塵肆無忌憚地著，不敢去看，待他好容易撇開眼了，自己才了一眼，便又上了狄風那略帶尋探之意的目。

不由不慌。

做賊心虛一般，千怕萬怕，怕人看出同沈無塵間這錯相纏的愫。

狄風之威名素來爲所仰，只是從前位低人微，從未能近瞻狄風之人，今日能得英歡隆恩殿觀宴，心中比誰都激。一早就知沈狄二人私甚好，只是不明爲何似沈無塵這種文儒之人，卻會同狄風這般悍猛之將結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