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詔獄中沉鬱著積年的腐臭,是臭蟲跳蚤老鼠的樂園。耳邊迴盪著絕的聲,那是剛過刑或染病瀕死的欽犯在哀嚎。
人在這樣可怕的環境中,唯有靠最頑強的意志才能支撐著不崩潰。而頑強的意志來自於堅定的信念,當信念被瓦解,崩潰也就隨之而來了。
鄧、熊二人得知座主大出後,已然嚇尿了。又被申時行鞭辟裡的教訓了一番,一直支撐他們的那子捨衛道的信念便崩塌了。
兩人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自己太年輕太單純,有時候還很稚。對不起師相的栽培……
“你們先對不起的是皇上和國家。”申時行語重心長道:“要好好反省!”
“是是。”兩人忙點頭不迭,哭得更厲害了。
“好了別哭了。”申時行說著從袖中掏出兩份文稿道:“這是我替你們寫好的認錯奏疏,看看沒問題就抄一下,以免再說錯什麼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多謝教習。”鄧以贊、熊敦樸已經被申時行徹底唬住了,乖乖將兩份奏疏一字不的抄下來。
趙守正也看傻了,這老申平時規矩的要命,連《金瓶梅》都不看,沒想到路子也這麼野。
“公明兄有要補充的嗎?”申時行客氣問道。
“沒有沒有。”趙守正忙擺擺手,唯恐說錯話,破壞了申時行的忽悠大計。
“那好,你們回去耐心等著吧。”申時行點點頭,對可憐的兩人道:“很快就有好消息的。只是有一樁,千萬別再胡說八道了。”
“教習放一萬個心,打死我們也不說了。”兩人點頭如搗蒜,熊敦樸還抹淚道:“我都後悔死了,那些人太壞了……”
小熊話沒說完,便看到申時行的目陡然轉冷,他忍不住一哆嗦,趕把話頭嚥下去。
“再胡說,你們就別指走出詔獄了。”申時行冷冷一揮手。
兩人瑟著向兩位侍郎拱手告退,便被獄卒帶了下去。
~~
不一會兒,新科進士鄒元標被帶進了充作問詢室的牢頭房。
一看到這二位,鄒元標噗通就跪下了,磕頭哽咽道:“讓二位老師擔心了!”
申時行和趙守正正是他會試的正副主考啊。
“唉,爾瞻。你糊塗啊!做這麼大的事,爲什麼不跟我們兩個商量一下呢?”申時行雖是責怪,語氣中卻著濃濃的犢深。
“學生頭腦一熱,一時義憤就上了書,也是怕牽連二位老師。”鄒元標滿臉愧道:“沒想到二位老師還是爲學生赴龍潭。”
“你既然一聲老師,我們當然不能不管你,就是龍潭虎也得把你撈出來。”申時行嘆息道:“當然,爲師知道你心懷正義、滿腔熱,也絕對相信你上疏的本意是好的。”
“是……”鄒元標點點頭,直腰桿道:“學生的偶像便是本家前輩蘭谷先生!”
申時行聞言看一眼趙守正,他大概明白爲何這鄒元標會突然跳出來了。
所謂蘭谷先生就是因彈倒嚴嵩名揚天下的鄒應龍。此人時與海瑞齊名,秉公執法、不徇私,隆慶年間曾數次懲治馮保的爪牙,遭到馮保的忌恨。
萬曆初,鄒應龍外放雲南巡。部將兵敗後被馮保抓住機會,安排人章彈劾,結果將他削籍爲民,永不敘用。
在這個過程中,張居正與鄒應龍爲同門,卻一直冷眼旁觀。自然招致士林非議,認爲他爲了討好馮保,故意見死不救,甚至助紂爲。
估計這就是鄒元標對張居正惡的由來。
“你先看看這個吧。”申時行指了指桌上兩份奏疏,旁邊還擱著未乾的筆墨,顯然是剛剛寫就的。
“是。”鄒元標應一聲,便依言拿起來一看。只見那是鄧、熊二人的認錯書。看著看著,他臉漸漸變得蒼白,腰桿兒也沒那麼直了。
他是上書聲援人家的,現在正主都認罪了,他當然登時就沒了立場。
“看到了沒有,他們已經承認,自己是人蠱的,以爲這樣能幫到自己老師,沒想到卻反而害得張相公一病不起!”申時行略略提高聲調,一臉恨鐵不鋼道:
“他們倆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愣頭青,你更是連愣頭青都算不上!你才考中進士幾天啊你?你現在連正式的職都沒有,只是在部裡觀政。什麼觀政啊你告訴我?!”
“回老師,觀政者,遍觀政事,諳練政,然後擢任之。”
“說白了就是讓你學習如何做,你現在已經學會了嗎?”申時行語氣愈發嚴厲的問道。
“未曾。”鄒元標慚愧搖頭。中進士以後他請假歸省了半年,纔回刑部上班沒幾天,連十三清吏司都是幹什麼的還沒搞清呢。
“那你也敢妄言國政,譏諷首輔?!”申時行重重一拍桌子,憤怒的呵斥道:
“憑你個什麼都不懂的書呆子,竟敢說什麼‘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張相公執政六年來,國家有什麼變化,你難道看不見嗎?這不有利於社稷,那什麼?!”
“張相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哪怕是他的政敵也都公認。到了你這裡,竟敢說什麼‘居正才雖可爲,學則偏,志雖爲,自用太甚’!”申時行越說越生氣,但吐字始終十分清晰,生怕面前這個江西人聽不懂自己的吳腔話一般。
“你舉例說了三件事——設施乖張者:學額減、所以進賢未廣!決囚必盈,是斷刑太濫也!還有黃河氾濫災,老百姓水深火熱,府卻不聞不問。”申時行說完批駁道:
“先說黃河氾濫,你說朝廷不管不問?好,我問你,自從隆慶二年開始,爲了修好黃河,換了多任河道總理?換了多個方案,每年又砸進去多錢?”
“這……”鄒元標瞠目結舌,無法回答。
“我告訴你,換了五任河道總理!換了五套方案!每年投都不下百萬兩!朝廷什麼時候也沒不管不問過!”申時行冷笑一聲道:
“我還告訴你,學額減,是爲了打擊那些不學無的地主商人,竊取生員的功名,逃避朝廷的稅賦!”
“決囚必盈,是因爲員追求所謂仁名,哪怕窮兇極惡也當殺不殺,以至於惡人肆無忌憚,社會風氣敗壞!多殺是爲了扭轉這十多年來過於寬鬆的刑罰,讓良善百姓可以免於恐懼,這纔是真正的仁政!”申時行似乎把詔獄當了課堂,嚴厲教誨他的學生道:
“國家律法是爲這個國家絕大多數人服務的,不是某些員用來撈取資本的工,更不應該是惡人的庇護所!你在刑部都學了些什麼東西,我看你是被那個艾穆洗腦了吧?!”
“是……”鄒元標滿頭大汗,頹然點頭道:“學生深熙亭先生影響。”
熙亭是艾穆的號。
“他一個舉人出,爲了出人頭地,才故作驚人之語,故爲驚人之舉!你一個正牌進士,有必要跟著譁衆取寵嗎?簡直是稚到了極點!”申時行劈頭蓋臉數落道:
“你自己回想一下奏疏中那些喪心之語,是一個正常的員該說出來的話嗎?你他的毒害太深了!”
鄒元標一個初場的新丁,哪抵得過申狀元的化骨綿掌?緒最終徹底崩潰,噗通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道:
“學生確實被艾穆引歧途了……”
“行了,別哭了。”申時行這才放緩語氣道:“真知道自己錯了?”
“真知道了……”鄒元標擤擤鼻涕,使勁點頭道。
申狀元又好一番曉之以,之以理,然後才讓他起來,從袖中掏出第三份草稿道:
“爲師替你寫好了一份認錯書……”
~~
第四個被帶進來的是刑部主事沈思孝。
申時行一改之前對鄧、熊二個年輕翰林的和悅,也不像對鄒元標那樣以門生視之。他端坐在方桌上首也不說話,只直勾勾盯著沈思孝。
沈主事被看得心頭髮,低頭不敢跟申狀元對視,正好看見面前擺著三份奏疏,登時心中一。
“想看就看吧。”申時行淡淡道。
沈思孝謝過之後,便拿起三份奏本翻看起來,登時臉大變。
倒不只是因爲前頭的後頭的都服了,因爲那鄧以贊、熊敦樸和鄒元標的認錯書上,皆異口同聲供述他們是人蠱的——
前兩者說,有人告訴他們以學生的份勸老師,會有奇效。而且那些人也會跟著上疏,到時候法不責衆,不會有人到懲罰云云。
鄒元標則說,有前輩告訴他們,爲了大明每個員都有義務上疏,所以他纔跟著上書的。
雖然都沒有指名道姓,但跟著鄧、熊二人上書的就只有他和艾穆啊!
鄒元標則是跟著他倆上書的,而且三人還都是刑部的……
這他喵的跟指名道姓有什麼區別?
“他們怎麼能這樣呢?”沈思孝臉都綠了。好麼,這三份認罪狀一上,他和艾穆直接從捨生取義之士,變借星變煽混、謀針對元輔的罪魁禍首了。
“星變次日,你們五個還有另外兩人,在燈市口胡家酒樓一起吃酒,當時都聊了些什麼,需要我重複一遍嗎?”申時行冷冷道。
趙守正都聽傻了,這是鄒元標剛剛告訴他倆的。申時行這現炒現賣的本事,不去開炒貨店都可惜了。
那邊沈思孝還向趙守正,希這位貴同年能幫自己說句話。然而趙狀元本沒注意到他,依然沉浸在申狀元的這番作中……
“我看在公明兄的份上,也給你一個機會。”申時行說著,從袖中掏出第四份草稿道:“抄一下,或者出去換艾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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