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有迴之說,所有的相逢都是重逢,所有的離開都是歸來。
從小到大,石磊只有過一個朋友,死在上學的路上。
那天清晨,霧氣瀰漫,石磊和小夥伴一起去學校。人行道綠燈亮起,石磊蹲下繫鞋帶,小夥伴先行一步,有輛桑塔納橋車違規闖紅燈撞倒了小夥伴,向前拖行十幾米才停下來。車軲轆著一隻胳膊,路面有一道鮮紅的跡,目驚心。剛纔還有說有笑的小夥伴,突然慘死在眼前,石磊目瞪口呆,完全被嚇傻了。
小夥伴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在路那邊等你。
從此,石磊每天晚上都做噩夢,一次次的夢見小夥伴的笑臉,他很想說:停下,不要走。
從此,過馬路了他最害怕的事,車如猛虎,似乎隨時都會衝過來把他撞倒,嚼碎。
那時,石磊只有十歲,這個小孩子每次過馬路都要隨著人流一起走,如果周圍沒有人,他會站在人行道的斑馬線前躊躇等待,即使上學遲到,他也止步不前,始終無法鼓起勇氣獨自穿過街道。有一次,他跟著一個孩過馬路,人行道的綠燈閃了幾下,變紅燈,前面那個孩快速跑了過去,留下他在路中間,車水馬龍將他包圍。
這個小孩子,站在原地不敢,因爲過於恐懼而失聲大哭了起來。
孩回頭看了一眼,又跑回來,牽著他的手,引領著他走過這條街。
孩就是蝶舞,那一年,也是十歲。蝶舞和石磊是鄰居,同上一所小學,但不在一個班級,蝶舞發育較早,個子很高,看上去像初中生。
街道是一條河,人如浮萍,他們就這樣相識。
沒有問他哭什麼,怕什麼,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牽著他的手走過一條街,走過人生的旅途,這似乎是兩個人分別了很多年久別重逢後纔有的默契。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好像認識了一百年。從此,每天上學和放學,他都跟著一起走。
早晨,太初升,天邊佈滿彩霞,他總是在一家音像店門前悄悄等一起過馬路,他躲藏在電線桿後面,然後突然在後出現。
中午,他的手劃過公園的鐵護欄,花壇裡的月季花靜悄悄的開放,他回頭看有沒有來。
下午,他踩著的影子,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走過斑馬線,走過那人生的楚河漢界。
石磊和蝶舞從不說話,似乎互不相識,直到一年以後的一個天,雨水打溼了路邊公園裡的花朵,打溼行人的頭髮和服,麻雀落在電線上,所有的屋檐都滴著水,兩個小孩子走在雨中,他咳嗽了幾下,鼓起勇氣,小心翼翼的問道,你什麼?
蝶舞說,哈哈,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覺得的名字很,似乎帶有某種香味,他在紙上寫的名字,寫滿一頁,悄悄扔掉,覺自己做了壞事,以至於第二天見到時,他很不自然,心跳的厲害,臉紅到耳。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
如果你有過初,你就知道臉紅所包含的全部意義!
最初的相是那麼麗,有些字帶有香味,例如“初”。在懵懂的年時,不瞭解喜歡一個人的心,那是註定無法啓齒的。直到多年以後,我們在往事的峰巒疊嶂裡,在一去不復返的日子裡,突然想起,一聲嘆息還停在那年暑假的夏天,一個影還留在最麗的時深,從未走遠。
小學畢業了,石磊和蝶舞上了同一所中學,他們已經習慣了對方的存在,兩個人,一起走過風雨,一起走過四季。學校裡開始有些流言蜚語,認爲他們在搞對象,老師爲此還找蝶舞談話,問爲什麼每天都和石磊一起上學和放學。蝶舞本不在乎,對老師說,你不懂。有個壞男生造謠說看到石磊和蝶舞在樓道拐角親,石磊和這個男生吵了起來,隨後,石磊被打哭了。他一邊抵擋壞男生的拳頭,一邊哭著辯解自己和蝶舞的清白。
蝶舞將石磊拉開,瞪著那個打人的男生,男生帶著挑釁的目,本不害怕。
蝶舞做出一個驚人的作,沒有拳頭,也沒有罵人,上前抱了一下那個男生。
男生愣住了,隨即嚇壞了,以後再也沒敢欺負石磊,畢竟早的名聲傳揚出去很丟人。
用擁抱來對抗仇恨,用慈悲來化解矛盾。
那天晚上,據說有百年一遇的流星雨,石磊和蝶舞晚自習放學後沒有回家,兩個人坐在公園的一棵櫻花樹下仰夜空,等待著流星雨。星空璀璨,風吹拂,月照耀著漫天飛舞的櫻花,簡直就是一個如夢似幻的話世界。
然而,流星雨始終沒有出現,只有櫻花一片片飄落。
蝶舞說:流星雨可能是騙人的吧。
石磊說:再等等,我剛纔好像看見一顆流星。
蝶舞說:那你要趕許願啊。
石磊說:我不知道……怎麼許願啊?
蝶舞說:在心裡想。
石磊說:不用說出來嗎?
蝶舞說:我們可以把願寫下來,裝到瓶子裡,埋在這裡。
他們在櫻花樹下用樹枝挖掘了一個,將願寫在紙條上,裝在一個瓶子裡,然後埋了起來。他們不知道對方寫的什麼,只是天真的想,若是流星雨出現,就能實現自己的願。
他們回家時,夜晚的街道空無一人,拉住了他的手,走過馬路。
他們在一個小巷口微笑著道別。
如果知道這是離別時刻,怎麼會鬆開他的手,他怎麼會微笑著說再見。
多年以後,他才知道,原來十歲的時候他就已經上了,而且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回憶。
第二天,石磊沒有來上學,悉的路口也沒有看到他的影。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蝶舞向別人打聽,得知了一個消息,石磊以後不能來上學了。
蝶舞問:爲什麼?
回答是——因爲,他是個殘疾人。
儘管石磊已經十四歲,但是還停留在十歲兒的階段,他患有侏儒癥。也許,從他認識蝶舞的那一天,他就沒有長大,一切都停留在那條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轉,走過來,牽著他的手穿過洶涌的車流。
父母帶著石磊去了外地的一家醫院治病,幾個月過去了,沒有把病治好。
那段時間,蝶舞搬家了,初中畢業後,上了一所中專,殘疾人三個字烙印在蝶舞心中。
人生的許多離別都在咫尺之間,一轉就是永別,一回頭已隔萬水千山,再難相見。
他們從此分開,再也沒有見過對方,十年時,一晃而過……
那些年,蝶舞和石磊都發生了很多事。石磊家拆遷了,蝶舞曾經找過石磊,但沒有找到。他還是當年的那個膽小的不敢過馬路的小男孩,蝶舞已經長大。石磊跟著媽媽學習製窗簾,他幾乎足不出戶,因爲每次出現在街上,都會有人喊他“小人”、“小矮人”、“武大郎”。
我們必須承認,從某個笑星模仿殘疾人引來的觀衆笑聲中,從一些罵人的髒話裡,這個社會對殘疾人的歧視是普遍存在的。
一個長的很醜的啞,只要從十八歲開始,善待他人,用寬容和理解的心面對世界,如此堅持三十年,就可以爲一個長的很醜的中年啞。
石磊平時不說話,變得沉默寡言。父母爲了讓他適應這個社會,給他找了一份酒店門的工作,他站在門前,穿著有些稽的紅制服,對每個賓客說:歡迎臨。
他有時會想起蝶舞,這是他的初,很顯然,也是最後一次。
石磊有時乘坐公車回家,他已經能夠獨自穿過馬路,但在公車上,卻需要勇氣來承別人異樣的目。所有人像看待怪似的看著這個長的像小孩子的大人。
有一次,在一個十字路口,石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覺,他和蝶舞曾在這裡走過。
路邊的音響店傳來一首做《河流》的歌:
這應該就是緣分吧,
生命足跡步步與你結伴,
多次笑中的淚,
已匯了海洋,裝進記憶行囊。
這應該就人生吧,
來不及保留又變了個樣,
多次在淚中的笑,錯的時,
夢中又回味又不要嘆,
在匆匆人生的河流上……
我們都會遇到生命中最初的那個人,陪伴著走過一段路,然後消失在裡。那朦朦朧朧的,多年後回憶才發覺這是一種從未正式開始的。不知從何而起,又不知所蹤,就像那些花,那些水,那些往事中的過客。
石磊就這麼安靜的生活著,隔了十年之久,在那個車水馬龍人流穿梭的路口,他過公車的玻璃突然看到了一個悉的影,他從走路的姿勢認出了蝶舞。他心跳突然加速,他想大喊著讓司機停車,他想跑到的面前,他想穿過隔開他們的這個冷漠而又現實的世界,他的部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他激的快要哭了……然而,他並沒有下車,只是呆坐著,靜靜地看著走出視線,漸漸遠去,消失在人海。
石磊對自己說:是嗎?
也許,認錯了人。
也許,只能在生命的長河中陪伴著走過那麼一段路。
如果相見,又能怎樣,他們走在一起,會被路人當做母子,他很自卑,寧可不見,。
然而,幾天後,蝶舞幾經打聽,終於找到了石磊。
在一個路口,牽著他的手,走過周圍蔑視的人羣,走過洶涌的車流。
他們去了公園,坐在那棵櫻花樹下,安靜的說著話,講述這些年的遭遇。
石磊說:前幾天,我在街上見到你了……
蝶舞說:那你怎麼不住我?
石磊說:我不敢。
蝶舞說:你已經不是那個害怕過馬路的小孩子了。
石磊說:蝶舞,我想娶你,如果不是因爲你得了治不好的病,我也不敢對你說這句話。
蝶舞說:我都告訴你了,我得了艾滋病了。
石磊說:就是這樣,我纔敢要你。
蝶舞說:你可真傻,不過我沒看錯你,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最在乎我。
石磊說:是啊,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我要。
蝶舞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是菩薩下凡拯救衆生的。
石磊說:你死了,我就去當和尚,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來陪你。
蝶舞說:緣分自有天定。
石磊說:我還是不敢相信,你怎麼得的病?
蝶舞說:現在說這個也不重要了,我怎麼得的艾滋病,都是命中註定,我不想追究什麼。
石磊說:我知道你信佛,心眼好。
蝶舞說:但是有一個人我必須找到他,我傳染給了他艾滋病,我必須告訴他,道個歉。
石磊說:那你肯定不是故意的,是誰啊?
蝶舞說:就是在碼頭開船的瘸子,他可能會殺了我。
石磊說:我陪你一起去。
蝶舞說:我自己的事,自己了結,我要死了,會託夢給你的。
石磊說:我還是想娶你,哪怕你得了艾滋病,哪怕只有幾天,哪怕我們什麼都不做。
蝶舞說:我還記得,我們在這棵樹下埋了一個瓶子,裡面有咱倆許下的願。
石磊說:瓶子不知道還在不在。
蝶舞說:你的願是什麼?
石磊說:我喜歡和你一起走路,我希一直走下去,這就是我當年許下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