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話音落下，李如碃彷彿是懼極生怒，猛地大喝一聲，不再畏畏，直了腰桿，手指向站在白龍樓船的李玄都。

李玄都無於衷。

李如碃的手指卻微微抖，不知是驚懼未消，還是怒不可遏，遲遲沒有說話。

李玄都手扶住欄桿，明知故問道：“道友，你因我而生，爲何怕我？”

這一刻，李如碃腦中的許多記憶碎片逐漸拼接在一起，其中大多數記憶都是來自於李玄都，這也是三尸化而爲鬼後還有生前記憶的緣故，以至於讓世人誤以爲鬼是人的魂魄。

不過這些記憶大多不怎麼完整，通常是各種執念聚合一，匯聚各種負面緒，故而鬼有善鬼，多是厲鬼。

李如碃是李玄都的中三蟲，也難逃這個窠臼。

化是什麼？不是另一個“我”，也不能說就是“我”。這便是“是我又不是我”，或者應該說化是一個不完整的“我”。

其實每個人都是如此，在上司面前低聲下氣，在下屬面前頤指氣使，在江湖上殺人不眨眼，在家中又是孝順兒子，這都是一個人。

李玄都在外人眼中是手段不俗的清平先生，在秦素眼中是不正經的玄哥哥，在陸雁冰眼中是喜歡說教的師兄，各有不同。

尋常人只有一個，所有的“我”只能不分彼此。可到了李玄都這般境界修爲，就能以大神通“斬”出其他的，這便是化。

本尊是化，化卻不是本尊。

道門五仙大道，地仙的天人合一、人仙的氣竅、鬼仙的神魂念頭、神仙的香火願力，都有跡可循，唯有天仙大道到底如何進修爲，語焉不詳，也無人深究，畢竟天仙已經不在人間，人間沒有天仙大道的修煉方式也在理之中。

地仙離開人間之後爲天仙，天仙再也不能重返人間。不過天仙若是還有什麼塵緣未了，亦或是什麼執念未消，還想要重回人間，便只有一個辦法，便是斬出化，重回人間。

不過此法有極大限制，有四個難點。

一是天仙本要心有所執，足夠執著的念頭才能突破兩界限制，否則便需要太上道祖那般境界修爲。如果天仙心無所執，便不能斬出化，返回人間。

二是需要相當數量的香火願力打通兩界，形一條暫時的通道，這條通道十分脆弱，天仙法、地仙魄都無法通行，不過強大的神念可以勉強通過。香火願力因人而生，正應了聖賢口中的人定勝天。

三是需要一個容，一般會選擇還未形魂魄的腹中胎兒，不造罪業，不過想要契合天仙本人，能夠承載、容納天仙的念頭，需要耗費人力仔細挑選。

四是天仙降臨之後，會有胎中之迷，也就是全然不記得當初之事，若是沒有人點化，或是其他機緣，一輩子都記不起前因後果，渾渾噩噩度過一生，等同是白來世間走一遭，所以需要有專人引導。

這四點分別對應了其他四仙，想要解決這四點難題，則離不開“道統”二字。也就是說天仙要靠留在人間的弟子去積蓄香火願力、尋找容、點化開竅，這也是許多地仙在世之時爲了道統爭鬥不休的緣故。

如果四點難題解決，天仙化便可在人間正常行走，或是了斷塵緣，或是斬斷執念。不過天仙化沒有一一毫的境界修爲，需要從頭再來，只是有天仙的悟經驗，進境遠勝常人，這便是許多天才人被稱作“謫仙人”的緣故。

不過就算修爲有，也不是萬事大吉。天仙化是來了斷塵緣的，若是這尊化沾染的因果太多，還是無法迴歸本尊。比如天仙本已有道，結果化下界又招惹了無數債，糾纏不斷，擾心神，這些因果已經影響到本尊，權衡利弊之後，弊大於利，本尊便只能斬去這尊化。

從這一點上來說，化是天仙本尊，天仙本尊卻不是化。也就是本尊可以縱化，化無法控制本尊。

排除萬難之後，化能夠二次飛昇，迴歸本尊，天仙的境界修爲就能更上一層樓。

這條修行之路，比之其他四仙更爲艱難，故而道門典籍中常常用“功圓滿而外功有缺”來形容。

天地二仙並無本質區別，天仙可以如此，地仙自然也可以如此。

不過兩者略微有些不同，地仙的念頭較弱，要以三尸爲替代，地仙本尊就在人間，不需要容，也不需要香火願力，更沒有胎中之迷，這便是“斬三尸拔九蟲”之法。

當年地師徐無鬼能突破至元嬰妙境，此法也算是功不可沒。

李如碃這段時間以來，得了“渾天太元經”、“魔刀”、“人仙煉竅法”，從敵不過謝恆到制寧憶，比起剛剛來到西北的時候可謂是大有增益。

如果李如碃迴歸李玄都本尊，李玄都不僅能尋回自己損失的三命元氣，而且還能在境界修爲上更進一步。

這是李玄都能夠在短時間突破元嬰妙境的唯一捷徑。

所以李玄都不可能放任李如碃和那位紫府劍仙不管。

李如碃深吸一口氣，平復自己的心境，然後緩緩說道：“我是你，你不是我，你只是你自己，做主的是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自由，所以我不想回去。”

李玄都道：“我想讓你回來，你不想回來，說道理是行不通的，還是要比拼手段高低。”

話音落下，白龍樓船的左右兩側各自出十八炮管，共計三十六之數。

白龍樓船總共有四種形態，分別是：靜、、攻、。

“靜”是日常漂浮在海面上的待命狀態，沒有任何消耗，與普通船隻也沒有太大區別。

“”是可以飛天海，不必主人刻意切換，白龍樓船會據周圍環境自行切換靜之態，不會讓樓船因此墜毀。

“”是開啓船上陣法，抵法、氣機、神力等等，對於龍珠的消耗最大，只適合用來逃命。

“攻”是調周圍的天地元氣，以類似“火炮”的形式轟擊對手，一炮擊，可以摧毀一個小型島嶼，而且與地利有關，若在水氣濃郁的海中或是雲氣濃郁的空中，威力更大，如果恰逢海上風暴颱風，白龍樓船的威力達到頂點，甚至可以媲一位長生地仙。

此時李玄都便是將白龍樓船轉換爲“攻”的狀態。

因爲蛟龍親水，龍珠需要汲取水氣，若是在水氣濃郁的地方，白龍樓船就好似順風而行，消耗極小，若是在乾旱陸地，水氣稀薄，白龍樓船就好似逆風而行，消耗極大。所以李玄都纔要寧憶通過“鏡中花”將白龍樓船直接傳送到此地，以確保白龍樓船的水氣不會消耗過大，有足夠的水氣進攻。

從始至終，李玄都就沒想著自己親上陣。

李玄都扶著欄桿，說道：“閒人退散，免得誤傷。”

說罷，李玄都轉返回船艙之中。

道門衆人早有準備，甚至不等李玄都吩咐，就已經開始向後撤退。

儒門和無道宗就這麼好運了。

下一刻，白龍樓船左側的十八炮管中凝聚起眼可見的冰藍水氣，沒有聲音，沒有炮彈，只有純粹的氣機。

彷彿是蛟龍的吐息，所過之，悉數化作堅冰。有許多儒門弟子和無道宗弟子躲閃不及，立時被凍冰雕，謝恆也被波及，袖口立時染上了一層白霜，稍微，便徹底碎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龍息。

謝恆臉一變，他是果決之人，知道李玄都現之後，大局已經無法扭轉，立刻帶領儒門中人向城外奔去，半點也不停留。

李玄都並不管他，大半龍息朝著李如碃而去。

李如碃想要躲閃，可論起與人手鬥法的經驗，如何能比得過李玄都？他的所有躲閃路線全部被李玄都封鎖，只能抗這浩龍息。

龍息過後，以李如碃爲中心的十丈方圓，悉數化作寒冰，晶瑩剔。其正中心的李如碃雖然沒有被徹底冰封，但上也覆蓋了一層厚重寒霜，眉發皆白。

他掙扎著想要震碎上的寒霜。

白龍樓船又緩緩調轉船頭，將另一側的十八炮管指向了李如碃，炮管中同樣有冰藍的水氣凝聚，引而不發。

李如碃自知敵不過李玄都的手段，也已知道大事不妙，艱難轉頭，不是向李玄都求饒，而是向宮，眼神中流出乞憐之。

不約而同，躲開了龍息的宮和白龍樓船上的秦素都出幾分不忍之。

宮想要上前，又止住了腳步，然後擡頭向高高在上的白龍樓船。

白龍樓船上，秦素就站在李玄都旁，輕聲說道：“紫府，這個年……有些可憐。”

李玄都面無表，說道：“婦人之仁。”

李玄都極用這種口氣與秦素說話，秦素不由一怔。

李玄都稍稍緩和了口氣，說道：“如今是什麼時候？不是你我二人的安危那麼簡單，是關乎到整個天下大勢，這其中又牽涉到多人的安危和興衰榮辱？走到今日這一步，寄託的不再是你我二人的心，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言，我們想退，龍老人和儒門會放過我們嗎？”

秦素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話音落下，另外的半數龍息也從天而落，將李如碃徹底化作冰雕。

李玄都重新出現在白龍樓船的船頭，一揮大袖，用出“仙”的“袖裡乾坤”神通，將李如碃收袖中。

直到此時，宮纔開口道：“李玄都。”

李玄都看了眼宮，說道：“宮姑娘，我們的事待會兒再說，我現在有其他事要理。”

巫咸子一震，緩緩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