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蔚然的額頭上佈滿了汗水,他覺得今年暢春園裡比往年都要熱。
皇帝盤膝坐在土炕上翻閱奏摺,羅蔚然站在一邊卻沒有擡起手一那惱人的汗珠。看皇帝的表不像是在生氣,但羅蔚然知道面前這位至尊從來很喜怒形於。
他知道皇帝把自己來的意思,他是一直堅稱方解沒有問題的人。皇帝邊的人,除了從來不發表自己看法的秉筆太監蘇不畏之外,其他人或多或都對方解的來歷產生過懷疑,唯獨他自始至終不相信方解會做出對大隋不利的人。換句話說,他不相信方解是佛宗的人。
因爲他相信忠親王楊奇。
忠親王楊奇有多恨佛宗的人他知道,若方解真是那勞什子的佛子,在樊固的時候,已經了親王殿下掌下的一灘碎。
皇帝也相信忠親王楊奇,但皇帝又懷疑除了忠親王和周院長之外的一切。
聽起來很矛盾,但皇帝不糊塗。
沒錯,方解在樊固的時候確實過忠親王楊奇的恩惠。皇帝也有陣子堅信,方解就是老七的唯一傳人。可是,這個傳人出現的太過突兀。而且,這個傳人確實值得懷疑。在很早之前皇帝就派人暗中查探方解的底細,羅蔚然給出的答案是可以相信。侯文極給出的答案比較保守,是可以懷疑。
後者,顯然更穩重一些。
可以相信和可以懷疑,聽起來似乎都不太確定,但這卻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羅蔚然和忠親王有集有淵源,甚至很親近。侯文極是皇帝登基之後才提拔起來的衙鎮使,他對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都持懷疑態度,包括羅蔚然也包括周院長。
正因爲這樣,侯文極纔會得到陛下的信任。
但還是那句話,除了忠親王楊奇和周院長之外,陛下對誰的信任都不是絕對的,所以,方解似乎註定了會有這一番劫難。
“朕記得,前陣子你給朕的答案,是可以相信。”
皇帝沒擡頭,說話的語氣也很平和。
羅蔚然俯道:“臣到現在爲止,也這樣說。”
這句話似乎讓皇帝有些興趣,他放下手裡的主筆看了羅蔚然一眼,淡淡的說了兩個字:“理由?”
羅蔚然整理了一下措辭,盡力讓自己的話簡單但實效:“周院長提出來對方解的質有疑問之後,臣也確實懷疑過。而毫無疑問的是,他的質確實和傳言中的佛宗佛子很相似。但……臣沒有見過佛子,所以不敢斷言。許多人都說過方解是個聰明人,臣也說過。正因爲如此,臣實在想不到這樣一個聰明人萬里迢迢的跑來長安城送死是爲什麼。”
“朕要的不是你爲他的辯護,而是真相。”
皇帝往後靠了靠,來回晃著脖子:“你是大侍衛的指揮使,按照道理,你不應該對任何人有這種絕對的相信。而也正是因爲你是大侍衛的指揮使,按照道理朕應該相信你……但是,你之前所說的道理朕難道就不明白?誰也不能確定方解真就不是佛宗的佛子,誰又能確定方解真的不是?”
“朕要這個答案,所以纔會暗中讓你們去查。朕給了方解他憑藉自己的能力永遠也得不到榮譽,難道你以爲,朕想親手毀了這個奇蹟?朕記得不久之前還對你說過,太宗皇帝捧起來一個李嘯,朕的祖父真宗皇帝捧起來一個懷秋功,朕也要捧起來一個典範……這個典範不是曇花一現,朕本意是想讓他輝煌一世的。”
“但是周院長質疑,朕就不能不聽。”
羅蔚然垂首道:“周院長的質疑,臣也不敢不聽。”
“這次演武院的事做的有些失敗,死了三個學生……這是我沒預料到的事,墨萬之所以單獨帶著方解進半月山,就是不想把其他學生牽扯進去。但沒想到,引來那個佛宗之人的不是方解,而是那些學生。”
羅蔚然一邊整理思路一邊說道:“如果,方解真的是佛宗的佛子,那麼爲什麼佛宗的人要去殺那些學生?按照道理,他們或許應該先見到方解纔對,殺了墨萬。更讓人不解的是,那個年輕的僧人不止一次要殺方解,而最終卻死在方解手裡。如果他們是同宗,這是爲什麼?”
皇帝沉思了一會兒問:“可是,離難對朕說,當日那個什麼智慧老僧擒住了方解,他若是要殺方解的話當時沒人救的了。但那個老僧沒有殺他,爲什麼?”
羅蔚然道:“正因爲如此,臣才更堅信方解是無辜的。”
“講”
皇帝擺了擺手說道。
“如果方解是帶著不知道佛宗出於什麼目的的使命來到長安城的,那麼他最需要的是什麼?”
羅蔚然道:“是安全,是最好的藏份。但是很顯然,方解從一開始就沒掩藏自己質與常人有異的事。如果這是佛子份最顯著的特徵,那麼他爲什麼不掩飾?還有,老僧智慧擒住方解卻沒有殺他,如果離難認爲可疑的話,那麼臣認爲有件事更可疑!”
“如果方解真是佛子,而以佛宗二天尊的份,難道智慧不知?如果知,他爲什麼不去擒別人偏偏抓了方解?抓了又不殺,難道這不可疑?如果方解真是佛子,那麼智慧這樣做,豈不是出賣了他?”
“這些朕都想到過。”
皇帝從土炕上下來,舒展了一下後微微嘆息道:“但你難道能否認,方解到了長安之後,佛宗的人才來。大隋立國百年,還從來沒有一個佛宗之人膽敢這樣放肆!如果你說這和方解無關,朕如何去信?還是那句話,朕要的不是任何推測,而是真相。”
他一邊說話一邊做著舒展的作,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這幾個作還是方解教他的。
而正因爲看到了皇帝這無心的舉,羅蔚然心裡一喜。
方解死不了!
……
……
大侍衛
方解上的鎖鏈已經被打開,離開那張冰冷的石牀讓他覺得自己舒服了一點。右臂和口上的疼痛已經輕了不,最起碼不會一就冒汗。離開石牀的方解平靜的讓人奇怪,不喊,不怒罵,不掙扎,不反抗,甚至還饒有興趣的把這間石室牆壁上掛著的所有刑都認真看一遍。
他還有心摘下來一件,研究了一下如何使用。將那件拔指甲的鉗子在自己手上比劃了一下,他竟然還咧咧配合自己的作。
所以當丘餘走進這間石室看到方解的時候,不得不詫異了一下。連都有些不解,在這樣一個環境下,突如其來的變故之後,這個年居然還能表現的這樣鎮定。甚至很輕鬆,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一點兒對自己生死的擔憂。
“先生,您來了。”
方解微笑著丘餘打招呼,這讓丘餘眼睛裡的愧疚越發的濃烈起來。
“對不起……”
說了三個字就沒辦法再開口,也不敢去看方解的眼睛。垂著頭,看起來就好像纔是那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在半月山月牙潭邊吃六腮魚的時候,墨萬跟我說過關於您的一些往事。因爲他的講述所以我心中對您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怎麼說呢……彪悍的天才?雖然他不肯多說,但我能推測到您在演武院的份絕對有些特別。”
方解笑著說道:“但是今天您的樣子和我印象中的不相符啊……”
他在石牀上坐下來,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陋室簡居,我做牀您坐椅子。就是沒有茶,要不我招呼一聲試試看他們送不送?”
“方解”
“嗯?”
丘餘擡起頭,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不恨?”
方解笑著搖頭:“怎麼會不恨?不過我恨的不是您,因爲我思考了很長時間才確定,這件事跟您肯定沒有一點兒關係,如果有,也是因爲您對我質研究之後給了周院長一個很誠實的答案。這不是您的錯,因爲您只是沒有說謊。我也不恨周院長,如果換我坐在他那個位子上,只怕會做的更加直接。我甚至不恨陛下,還是同樣的理由,站在他們的角度來思考,我好像真的很可疑……可疑,就該死。”
“那你恨什麼?”
丘餘問。
“恨我自己啊。”
方解認真的說道:“我一直以爲自己是個聰明的傢伙,見過的所有人也都會說,方解,你是個聰明人。聽的多了,連我自己都有些飄飄然。若沒有這事,我真沒發現自己竟然這麼白癡。在一個安逸的環境裡時間久了,我就忘記了應該對外界保持最起碼的戒心。我的恨在於自己的白癡,就是這樣。”
“就在您來之前,有個孟無敵的人和我談了很久。我很謝他沒有用刑,雖然我知道不刑絕不是他有資格能下令的。他告訴我,我現在的罪名是疑似佛宗的佛子……我也很謝他說的很真誠,沒有瞞什麼。唯一不爽的是,這個罪名聽起來很嚴重可偏偏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方解……這不是你的錯。”
丘餘的鼻子一酸,心裡堵的有些難。
方解道:“不對,就是我的錯。”
他掃了一眼那些刑,語氣平和的說道:“如果我的閱歷再深一些,我就會知道輕易的表現出自己的與衆不同是多麼危險的事,而不是一件值得吹噓顯擺的事。在演武院的考試中我得了個九門優異,這不是犯傻的開始。但卻是引出現在況的源,如果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學生,周院長就不會對我的質興趣,那麼……我現在應該還坐在演武院明亮的教室裡,聽著您講課。”
“而不是這裡……如此暗森寒。”
方解指了指四周,最後手指定格在那盞油燈上:“那是唯一的明,卻沒有任何溫暖。”
“我信你!”
丘餘看著方解,語氣篤定的說道:“如果你是佛宗的人,那你萬里迢迢來長安就是來自殺的。我不認爲你是這樣的白癡,也不認爲佛宗的佛子是這樣的白癡,所以我信你,從開始到現在都信你。”
“謝謝您”
方解從石牀上下來,對丘餘深深的鞠了一躬。
“除了謝謝,沒別的了。”
他說。
語氣淡漠的讓丘餘心裡一疼。他說謝謝,可話語裡哪有謝謝的意思?他看起來很淡然,可任何人在這樣的場合如果平靜下來,那纔是最讓人擔憂的,因爲在牢獄中的平靜,往往意味著心死。
方解是個很開朗的年,有時候雖然喋喋不休的很討厭。可他總是很快樂,這是丘餘從方解眼睛裡看到的東西。但是現在,這種東西沒有了。所以丘餘有些害怕,不知道如果方解這次僥倖不死,以後還會是記憶中那個方解嗎?
“我帶你出去!”
丘餘咬了咬牙:“去見陛下!”
撲哧
方解忍不住笑了笑,看著丘餘認真的問道:“先生,您能別犯白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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