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餘被方解這一句白癡說的一怔,隨即懊惱的擡起手要拍那張椅子。方解搖頭道:“可別拍壞了,這是公家的東西。萬一因爲先生您這一時之怒,再給我加一條罪責我找誰哭去?”
丘餘怔怔的看著自己出去的手,默然了一會兒問道:“你就這樣認命?”
方解在石牀上躺下來,看著屋頂語氣平淡的說道:“或許您不瞭解我,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任命的人……但,到了現在我還能做什麼?哭鬧?吵嚷?罵?砸東西?”
“呵呵”
方解笑:“先生,我初醒來的時候心裡確實很憤怒,與在半月山上剛剛想通了這件事的緣由時候一樣的憤怒。看到面前坐著一個穿飛魚袍的傢伙,第一反應就是掐死他。可轉瞬之後我便平靜下來,放棄了掐死他的念頭。”
丘餘問:“因爲你心死了?”
方解搖頭:“因爲我確定自己打不過他,雖然那是個獨臂的傢伙,但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得還會被他掐死。”
他將視線從屋頂上收回來,看著丘餘道:“在半月山上我藏於大樹上,看著那個佛宗的年輕僧人手殺了劉爽他們的時候,您猜我當時最想做的是什麼?”
“是逃走。”
方解沒等丘餘回答:“在那時候,其實我就已經猜出來七八分了。我想逃走,因爲我知道自己無力抵抗。以前我所面對的敵人只是那些看我不順眼的傢伙,他們背景深厚但我卻並沒有放在眼裡。但這次不同,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大隋朝廷……我拿什麼去抗爭?拿什麼去不甘?”
“於是我想逃走,但這個念頭才冒出來就被我甩開。因爲我知道我逃不走……我的朋友還在散金候府,也正是那一刻我才明白爲什麼散金候吳一道對我這個小人刮目相看,爲什麼他會那麼好心讓我的朋友住進去。原來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的朋友住在散金候府裡……那就是一座監牢。”
“最可笑的是,還是我自己跑去求他……”
方解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稚,我一直以爲自己是個聰明人,就如同先生你們一直在說的那樣,躺在這個冷的石牀上我思考了很久,發現原來自己從進長安城之後的每一天,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在別人制定好的路線上行走,在別人安排好的生活裡生活。”
“很傻-的以爲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意願和計劃發展,其實就好像一個提線木偶,別人怎麼去抖那線,我就怎麼,還得意於自己表現出來的各種彩作,自娛自樂。”
方解一直很平靜,平靜的讓丘餘心裡越發的酸楚。
“先生,剛纔你問我是不是已經認命……這個問題我想的時間最長,然後確定自己除了像現在這樣老老實實的等著該來的命運降臨之外,我什麼都不能做。我沒有高絕的修爲,破不開這石室。我也不會分,沒辦法去救我在長安城裡所有的朋友。您知道,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現在就在大侍衛裡任職,就是我在外面的一個臟。隨時隨地,都能被人捅穿。”
“我曾經也一直以爲,卓先生那麼迫切的想讓小腰姐進大侍衛,是真的爲好,是真的看中了的潛質。原來從那會兒開始,朝廷就已經在佈置如何制住我了。爲了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勞這麼多大人費心費力,真是難爲他們了。”
方解微笑道:“等著吧,這裡一日三餐都有,如果我想喝酒的話和外面那些看守說一聲,用不了多久就會送來神泉山莊釀造的酒。我試過,早晨的時候我說想吃我那鋪子門口的熱湯麪和小籠包,他們居然跑了四條街真的去給我買了來……這日子好,這裡雖然簡陋暗,但……最起碼我什麼都不必擔心,我不必想著自己吃飯的時候會不會被毒死,不必擔心有人再暗中下手殺我,因爲已經到了現在,他們想要殺我的話肯定會很認真的通知我一聲,你該死了。”
“謝謝你”
方解溫和道:“謝謝你來看我,這就夠了。這裡什麼都好,唯獨就是我想和那些看守聊天的時候,他們總會看白癡一樣看我。或許他們還會在心裡罵我傻-,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想找人聊天。”
“但我真的想不停的說話,只有不停的說話才讓我覺著自己很安寧。”
方解道:“我現在需要安寧。”
丘餘鼻子很酸,轉離開,沒有再說一句話。方解看著的背影消失在那道鐵門後面,收回視線,繼續看向屋頂。
屋頂很黑,沒有星月。
他沒有閉上眼,一直盯著那黑暗。就這樣盯了很久,方解忽然笑了笑。沒有人看到他的微笑與之前面對丘餘時候的微笑截然不同,冷,甚至帶著些殘忍。
……
……
暢春園
穹廬
兵部尚書謀良弼躬將兵部制定的作戰方案放在皇帝面前的桌子上,然後後退了一步垂首道:“兵部發往各道的文書已經派人送了出去,按照路程的遠近計算好了時間派的人,保證各道員接到文書的時間相差不會超過兩天。而規定的日期也是按照路程算計好了時間的,所以各道員除了立刻著手準備之外再沒時間去做別的。”
皇帝似乎不急著去看那作戰方案,點了點頭道:“這件事一旦朕宣佈了,朝廷裡反對的聲音就會如大河之浪一樣洶涌。朕應付這些人還來不及,哪裡還有時間去再跟地方上那些傢伙再講道理?他們寫好了奏摺派人送到長安,朕還要耐著子解釋,一來一回耽誤的時間就有幾個月,朕索不給他們這個時間,只讓他們按照規定的日期將糧草補給和兵員全都如數送到西北去,若是遲了,朕就打他們的板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將那作戰方案拿過來一邊翻看一邊說道:“這個東西只是一個計劃,但任何一場戰爭哪裡是能按照計劃一不變的進行的?一旦開戰,戰局瞬息萬變,如果朝廷員一味的按照計劃去指手畫腳,到最後吃虧的還是在前線的大隋兒郎。”
“臣明白。”
謀良弼恭敬的說道:“一旦開戰,兵部絕不會對前方的戰局指手畫腳。大將軍們該怎麼打就怎麼打,臣不會去參與。長安城距離西北邊陲遙遙萬里,等消息到了長安之後早就已經過時了,若是再按照這個消息去指揮什麼,必然不是一件好事。”
“你能明白,很好。”
皇帝道:“不過,朕沒打算讓你在長安城閒著。”
他看了謀良弼一眼道:“兵部的事給宗良虎盯著,你過兩日就起行往山東道。算算日子,朕提前安排的人馬和糧草都已經到了山東道了。雖然朕已經派了旭郡王楊開去坐鎮,但他對軍務上的事悉,對後勤上那些瑣碎的事並不擅長。山東道總督楊善臣是個幹吏,不過他是文人,打仗嘛……自然不能指著文人能做什麼。挨著山東道的河西道是重要的後方,袁崇武那個人子高傲,如果沒個有分量的人調和,他和楊善臣未必和和氣氣。”
皇帝說完這句自嘲的笑了笑道:“若是讓懷秋功聽到朕說這句話,只怕他又要吹鬍子瞪眼睛了。”
謀良弼道:“臣遵旨,過兩日就起行。”
“嗯”
皇帝嗯了一聲道:“昨日……黃門侍郎裴衍建議,讓朕徵調各王府封地的廂兵,你覺著如何?”
“啊?”
謀良弼愣了一下,心裡一震。
他早就聽說過這個黃門侍郎裴衍是個狠的,心機深沉。只是他從沒有與此人共過事,對裴衍的行事並不瞭解。可只聽到這個建議,他立刻就對裴衍這個人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這個人,能做到黃門侍郎這個位子上果然還是有些本事的。這個提議,太狠了些。
皇帝要西征,正值戰事,國家必然會多多有些不安穩,而如今能威脅到朝廷的也就只有那些分封在各地的王爺了。他們有自己的封地,百姓的賦稅給他們而不是朝廷。他們手裡有自己的軍隊,雖然人數不多但裝備良訓練有素。萬一……萬一要是戰局對大隋不利,這些王爺聯合起來就是一不可小覷的力量。
這個時候黃門侍郎裴衍提議讓那些王爺們的私兵參戰,其實是爲了除去後患。而且謀良弼堅信,一旦那些廂兵上了戰場,最先死的肯定是他們,這樣一來,王爺們手裡就沒有了唯一的力量。
“裴大人的建議實屬老謀國之言,但……臣不敢附和。”
“說說你的看法。”
皇帝問道。
“臣以爲,大戰在即,陛下要的是穩固團結安定,若是還未開戰就先徵調王府廂兵……其實是在破壞這安定。臣斗膽說一句冒犯天威的話……這個時候,陛下信的人,要更信。陛下不信的人,也要信,哪怕……只是安。”
聽到這句話,皇帝忍不住笑了笑道:“朕已經否了裴衍的提議。”
他擡起頭看著謀良弼認真的說道:“現在朕可以放心的將戰事給你來把握了,你比裴衍老,比他懂得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
“臣謝陛下信任!”
謀良弼深深俯施禮,心裡卻不由自主的嘆了一聲。幸好……幸好自己沒有順著皇帝的話頭去說,這位至尊,心思如海般深沉啊。
……
……
暢春園那片荷池旁邊,一藍碎花布的老闆娘看著盛開的荷花怔怔出神。從半月山回來之後就找了家客棧養傷,本不打算和朝廷任何人有什麼接。與鶴唳道人聯手對付那老僧,是巧合。最仇恨的便是大隋西北那些禿頭僧人,無所謂什麼善惡緣由,只是因爲仇恨所以仇恨。
但是也知道,既然進了長安城就躲不開。
所以當傳旨的太監找到,讓到暢春園面聖的時候沒有毫驚訝。也沒有抗拒,而是坦然而來。
站在一邊的小太監木三微微前傾著子,看起來對這個村姑很尊敬。但他沒有說話,不敢去擾了這個看起來很也很土氣的人沉思。其實他哪裡知道,這個人什麼都沒有想,純粹是在發呆。
當木三看到兵部尚書謀良弼從穹廬裡出來的時候,他趕對那村姑說道:“現在可以過去了,陛下還等著您。”
老闆娘嗯了一聲,轉往穹廬那邊走。木三在前面領路,畢恭畢敬:“聽說您是從樊固來的?”
“是”
“小方大人也是從樊固來的,和奴婢關係不錯呢。”
他笑著說道。
“嗯”
老闆娘看了那小太監一眼,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想說什麼?”
“奴婢聽說……小方大人,最近不大好……”
木三試探了一句,裝作很平靜。但他心裡卻早就打鼓了,他知道方解了難,也知道極有可能再也不會翻。但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第一個親近的外臣就這樣垮掉。所以他打算拼一把,如果能雪中送炭……哪日後小方大人真的發跡了,自己也會跟著騰達。而如果真的救不了他……誰又會知道自己這樣一個小人,會攙和什麼朝廷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