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騎兵狂奔營,高呼大捷直往金帳而去。
大遼皇帝的捺鉢中,隨即就傳起一片一片的歡呼聲。從最外側的宮衛營,一直傳到中央的金帳去,再向四面擴散開來,十數萬人同聲齊呼,聲遏行雲,響徹天際。
耶律懷慶早從帳中掀簾而出。
歡聲如浪,洶涌澎湃,直撲面而來。
耶律懷慶瞇起了雙眼,沉著臉,著金帳的方向。
大捷?
是埋伏了一支巡檢隊?那就是大破三五千銳。
是拿到兩個首級?那就是陣斬敵將。
是獲旗一面?那就是宋軍大將狼狽而逃,丟盔棄甲,死傷不可勝計。
慘敗而歸,那是遭遇強敵,力克而還。
又丟了哪座城池,是殺傷無數,勝利轉進。
一次又一次,勝利轉進析津府,勝利丟掉了涿州郡。
總之,是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是一份捷報接著一份捷報。
至於涿州的丟失,析津府南面門戶大開;
至於宰輔一死一傷,十六個夷離堇戰死疆場,南北兩院將陣亡失蹤三百餘;
至於部族軍、頭下軍、漢軍、皮室軍,損傷近十萬;
至於古、耶魯兩個斡魯朵的宮衛傷亡殆盡,算、文忠王府兩斡魯朵亡者近半;
至於神火軍左軍死傷三千七百多,兩百多個部族因此失去了繼承人;
至於八萬兩千桿火槍、三百六十五門火炮被奪,各馬匹損失二十餘萬,甲冑、兵、弓弩、箭矢、糧草丟棄無可計數;
——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值一提,甚至連“敗”字都不必說的,小挫而已。
他帳下兵卒同樣在山呼萬歲,發現耶律懷慶出帳,聲勢陡然又高了許多,一聲聲,震耳聾,嘈嘈得讓耶律懷慶臉更黑了三分。
就在幾天前,耶律懷慶還對每一次捷報抱著一希冀,希裡面有那麼一次兩次,是真實無虛的勝利。
但現在,耶律懷慶的心中只有冷笑了。
頃,聲浪漸止。
本是敷衍的歡呼,也持續不了太久。應付故事的事,做得多了,也就沒有了新奇。
現在許多士卒們也許還不知詳,只以爲有勝有敗,大遼敵之計有,雙方爭勝在涿州。
可再來幾次,還能騙得過誰?
對面出名的將領,一次次被殺被擒。秦琬已經在報上授首七八次了,王厚也兩次中箭而逃,一次陣斬於白之濱。
耶律懷慶不知道如此毫無底的宣揚到底有什麼意義,一次兩次還能騙到人,三次四次,誰會比誰蠢多?
躺在病榻上的皇祖父?還是軍中上下將佐卒伍?
自欺欺人,豈得長久?
耶律懷慶騎上馬,趕往金帳。
他要向祖父道賀,在南朝打到金帳之前,耶律懷慶還得自欺欺人下去。
既然他的父親傳來了捷報,作爲兒子、作爲孫子、作爲臣子,耶律懷慶可不會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做出不合時宜的事。這是孝順,這是忠心。
周圍人都在拿樹葉遮住自己的眼睛,耶律懷慶也不會宣揚自己的視力猶如鷹隼一般。按照南朝傳來的一本小說裡的寓言,也許就是南朝的那一位對皇帝極爲刻薄的宰相的手筆,除了天真的小孩,沒人會挑明皇帝上本沒穿服。這是聰明。這是自保。
國事都是聰明人敗壞的呢!
金帳附近,是神火軍在把守。在竊竊私語,看到耶律懷慶過來,頓時轉換了神。
十幾個大號的皮口袋吊在金帳柵門門前。昨日剛剛掛上去的時候,皮口袋裡面還向外滲著鮮紅,現在卻已經一片發黑了。
二三十隻烏在皮袋上蹦躂著,喳喳地著,偶爾三兩隻打鬧起來,從這個口袋跳到那個口袋。大多數烏都沒去理會,而是忙著在皮袋上一啄一啄,每啄一下,都能從皮袋的線中一條碎來。
耶律懷慶臉上繃,不讓自己出異樣來。
北犯的南軍在侵佔大遼國土之後,對契丹人趕盡殺絕,但對於其他部族,反而多加寬待。
想走則走,想留則留。想走的甚至能帶走自己的家業和妻兒僕婢。
對宋人的寬厚,耶律懷慶甚至不敢相信。
金帳裡,對回來的這些人也一樣不敢相信。
所以跑回來的下場……就是金帳柵門前的皮口袋了——被裝羊皮口袋裡面,被馬踩一袋醬。
恐怕被南人奪走的土地上,再沒人敢回來了。
祖父真的是做錯了。
但耶律懷慶本不敢對此有何意見,父親在前線慘敗,而幾個叔叔正虎視眈眈。父親手中的宮分軍和神火軍傷亡慘重,過去積累下來的威,正因涿州之敗飛速地消耗著,也許很快,大遼就要換一個太子了。
耶律懷慶不能容忍出現這種事,以遼國的慣例,當他父親失勢之後,就連他這個皇孫,一樣保不住家命。任憑哪位叔叔上位,都會揮起屠刀,將舊太子一系給殺個乾乾淨淨。
從柵門外一路來到金帳前,還沒進帳,就聽見裡面傳出來的一陣中氣十足的笑聲。
耶律懷慶神一,這是他祖父的聲音。
真的是老糊塗了,耶律懷慶爲他的祖父嘆息,堂堂大遼皇帝,曾經以智謀略著稱於天下,憑藉一己之力篡奪了天子,被無數人畏懼,無數人唾罵,更有無數人羨慕的耶律乙辛,竟然爲這種編造出來的捷報而興不已。
但耶律懷慶腳步沒停,臉上也浮現出來那種帶著興的喜悅,腳步輕快地走進帳中。
迎面就是仰頭大笑的皇帝陛下。
耶律懷慶跪下行禮,起後一臉天真,“皇祖父,出了什麼好事!?”
前一次耶律乙辛如此大笑,還是在聽到韓岡辭時,這一次,又是什麼事?
“好事!真的是好事。”耶律乙辛前仰後合,但很快,過傷的肺腑就讓他生生地咳斷了笑聲,等咳聲稍緩,耶律乙辛舉起手中的報紙,給過來捶背的孫子,“看看南朝鬧的,東京城都變了鬥狗場。”
耶律懷慶看過去,但耶律乙辛手抖著,完全看不清楚,只聽耶律乙辛笑著說,“虧得南人敢報,一點面都不給那些議員留。什麼議員,狗都不如。”
耶律懷慶在笑聲中,努力從抖的報紙上辨認著文字。零零散散、字不句,但他還是一點點地拼湊出來。
南朝的大議會正在召開中,全國各地的國會議員齊聚京師。這是韓岡一力推的結果。
但大議會開會時,不僅議員一個個了教訓,甚至有議員給逐出了會所。
耶律乙辛大笑失聲,眼地把人給召集起來,明擺著要收買人心,轉眼卻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耶律懷慶鎖著眉,一切,會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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