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回看過去,其實與他相距也不過三兩丈之遙,但他神疏離，令覺得這段距離宛如天塹。

他睇著笑了一聲,抱臂靠向椅背：“坦白告訴朕，這裡麵有多是你的算計,別讓朕費力去查。”

一瞬之間，夏雲姒覺得遍都冷凝住了。

看著他，有那麼片刻裡連呼吸都顧不上；他也仍看著，麵上是一不變的笑容，隻是眼底卻一分冷過一分。

宮這麼久,夏雲姒頭一次會到了什麼生死一念。

其實當日昭妃落罪，該是如出一轍的形——每一個突然間失了聖心的寵妃，都該是如出一轍的形。但那時一則看昭妃倒黴的快意令忽視了許多，二則事出在旁人上、尤其是仇人上,總歸難以做到同。

當時自是認為昭妃是罪有應得，如今到了,才驚覺或許站在他的立場去看,與昭妃大約並無什麼太多不同。

都不過是他的寵妃而已。

更年輕一點、比昭妃嫵一點,又和他的發妻沾親,但也僅此而已。

這陣恍悟教人骨悚然,倒也驅散了半數驚慌，令驟然冷靜。

抬眸又看看他，於是從那讓人生畏的冷漠下捉到了玩味，遂垂下眼簾,一字一頓地告訴他：“除卻儀婕妤戕害皇嗣之心並非臣妾能夠左右之外，其餘的每一步，盡是臣妾算計的。”

那眼中的玩味便被翻開，化作深沉的不解與探究。

沁出一聲嘲諷地輕笑：“臣妾告退。”

說罷，就又繼續往外退去。並不輕鬆，但平靜、淡泊，沒有太多緒，就好像他隻問了見無關痛的事，而已稀鬆平常地答了。

答完，就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去。

賀玄時怔然，下意識裡覺得是故意為之，等著他再行追問。他便偏沒有追問，更沒有急著要留下，心下淡漠地想萬不能再縱著。

可隻消片刻，他便知自己錯了。

並沒有勾著他問的意思，他不出聲，就當真這樣平平靜靜地退了出去。沒有窘迫地徑自停住，甚至沒有進退兩難的遲疑，他一時甚至覺得即便他出言再問什麼什麼，也未必會說。

一副怠懶應付的樣子。

適才那片刻裡，他其實設想過許多的反應——譬如巧舌如簧，又或驚慌辯解，也可能破罐破摔——妃嬪眼見自己的算計敗，左不過都是這幾種反應。

卻生生地出乎了他的所料。

這個反應，倒好似做錯了事的是他一樣。

讓他意外，也有一種微妙的挫敗。

夏雲姒一語不發地帶著兩個孩子一併回了延芳殿，如常平靜地讓寧沅去讀書練騎。待得寧沅離開，又去了寧沂房裡，坐在搖籃邊看著寧沂的睡容發愣，一看就是半個時辰。

今兒可真累。

早起是姐姐的祭禮，接著便是在算計中張寧沂，好歹一切都有了定音，又被他察覺了，那片刻裡的驚慌失措與極度恐懼也勞心傷神。

鶯時在寧沅房門外瞧見一直愣著，終是進來喚了一聲：“娘娘？”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打量的神，“您可要小睡一會兒？忙了大半日了。”

夏雲姒搖搖頭，闔目喟嘆：“是我輕敵了。”

鶯時自是以為在說儀婕妤，不免一愣，又不解道：“奴婢聽說……皇上已差樊公公去問罪了？”

夏雲姒沒再說話。

指的不是儀婕妤，是皇帝。

輕了這個“敵”了。

或許是姐姐的事讓下意識裡覺得他對這些都是不會上心的，又或許是心裡的恨太多、太想扳倒那每一個與此有關的人，一時忽視了皇帝的緒。

實在該行事更穩一些，在他第一次表出懷疑時，緩兵之計便纔是上計，可未免夜長夢多，卻隻覺得速戰速決纔好。

到底是在他心底將懷疑坐實了。

這回，難辦了。

隻得慶幸自己在最後一刻的反應還算及時，沒有解釋太多，更沒有歇斯底裡。

——他當時那副藏的玩味，分明已是將此事揣了個徹。如若急於辯解，便大概每一句辯解都是他所設想過的，他設想過的話由那樣說出來，多半隻會讓他覺得還在算計。

哪怕解釋得再周全，他對的疏遠也在所難免。

可不能要那樣的疏遠，那對而言是鈍刀子割，會一點點把割死。而於他來說又極易接——所謂“疏遠”都是一點點來的，他又是主的那一方，自可以拿一個讓自己舒適的步調，一分分適應漸漸與遠離的覺，最終轉為徹底去寵別人。

所以在這突如其來的對弈來，要的哪裡是如何解釋呢？

要的是能否反客為主，能否讓自己從突然而然地弱勢裡翻盤，重新為拿步調的那一個。

現下，他勢必還在生氣，大概會比開口問話時更加氣惱。

因為讓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火氣沒撒，自然更讓人生氣。

但在那之後他總會好奇的，好奇為何就那麼認了，又為何那麼平靜地走了。

等到他忍不住再來問的時候，便是已勝一籌的時候了。

哪怕能說出的解釋也就那麼多，他截然不同的心也會讓一切都不一樣。

在那之前，會會失寵的安靜，倒也好。

當日下午，皇帝便下旨將儀婕妤幽宮中。

到底是一宮主位，縱不得寵，忽遭足也足以引起軒然大波。闔宮議論紛紛，陷害皇嗣的事也不脛而走。翌日清晨又有訊息傳出來，說在五皇子之事後便一病不起的太後驟聞這樣的真相大為火，下旨將儀婕妤賜死，卻被皇帝擋了回去。

闔宮自都費解皇帝為何要保儀婕妤，有人論及家世，亦有人說及儀婕妤到底是潛邸隨出來的宮嬪，難免多幾許分。

夏雲姒聽聞這訊息時正沐浴著午後和暖的倚在廊下小憩，聽言也沒睜眼，清淡嗤笑：“他這是激我呢。”

若他真意在保儀婕妤，也就不會讓這擋太後懿旨的事傳出來了。

太後和他可是親生母子，自會為他考慮。不論是忌憚儀婕妤的家世還是慮及往日的分，他將原委開誠布公地說明，都可讓那道懿旨消弭於無形，別無第三個人知道。

能不傳六耳的事偏就抖摟得這樣闔宮皆知，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想激去紫宸殿慷慨陳、要求他殺儀婕妤為兩個皇子主持公道，順便再給他個追問原委的機會麼？

偏偏不去。

是以再夜時，紫宸殿又傳出訊息說，皇帝命尚寢局撤了窈妃的綠頭牌。

“……有趣。”夏雲姒聽聞此事時，隻覺啼笑皆非。

嬪妃們的綠頭牌日日端到他麵前，長久不被翻牌子的多了，全憑他的喜惡。但下旨撤牌子這種事，通常要麼是嬪妃子不適不便侍駕，自己請旨；要麼便是有了什麼過錯，連著問罪的言辭一併下來的旨意。

他卻沒問罪，又偏要來這樣一道旨意，還是在激。

偏偏還不去。

而更耐人尋味的，是在這道旨意之後，他翻了莊妃的牌子。

滿宮裡誰不知道與莊妃的淵源？

倒沒料到他會這樣賭氣。

紫宸殿裡，莊妃歷經一場心驚膽戰的沐浴更，步寢殿時也沒能冷靜下來。

皇帝正靠在床上看摺子，走過去，他沒什麼反應。在旁邊杵了須臾，最後到底是開口問了：“皇上……”的嗓音不由自主地發，“昨兒個皇後孃娘忌日剛過，皇上緣何今兒個突然撤了窈妃妹妹的牌子？”

“沒什麼。”皇帝聲音清冷生，也沒看，“早點睡吧。”

莊妃準備好的滿腹為夏雲姒說的話都被卡了回去。

小心地挪上床，瞧出皇帝這是並無興致做什麼，就識趣地徑自閉眼睡了。

這種不安卻一直持續到翌日清晨，皇帝起來上朝時略微一就醒了過來，遂索起，與宮人們一道服侍他盥洗更。

這個時候，樊應德如常也在，一邊服侍著一邊稟一稟話，說些宮中朝中的大事小。

譬如提醒皇帝一下哪位差出去辦差的大人回來了，今日早朝可議事；再譬如又哪位那人今日子不適，告了假暫不來上朝了，是什麼什麼病癥，或許要歇息幾日才能好。

這一般也沒什麼要，皇帝素來是聽得多說得，若上嬪妃還睡著，他有時還會地不讓樊應德開口，以免擾人安寢。

但今天，樊應德絮絮地說完，剛洗完臉的皇帝抬頭，問了一句：“沒了？”

隻兩個字，可顯然含著兩分不滿。

樊應德微滯，皇帝自顧自地從莊妃手中過帕子，隨意般的又問：“儀婕妤的事呢？”

“儀婕妤……”樊應德啞了啞，“按您的吩咐……著足呢。”

他一壁說著，一壁不住地向莊妃遞眼。

他聽出皇帝實際上想問什麼了，卻不知怎麼回話合適。莊妃經了這一夜，猜也猜出皇帝現下在琢磨什麼了，不著痕跡地朝樊應德略一頷首，便意有所指地向皇帝輕聲嘆道：“儀婕妤這事兒……萬幸有驚無險，窈妃妹妹必也嚇著了，臣妾今天去看看。”

說完就等著，等皇帝說一道去看，再不然賞窈妃點東西也好。

卻聽皇帝隻“嗯”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莊妃窒息，心裡愈發的七上八下，木了半晌，才又磕磕地喚出一聲：“……皇上？”

換來一聲輕嗤：“罷了。”

他冷笑著搖一搖頭：“你覺得有驚無險，可未必‘有驚’，不必去了，讓自己靜靜。”

他倒要瞧瞧，這副從容能維持到什麼時候。

問鼎宮闕

問鼎宮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