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宷大冬天是出了一冷汗，癱倒在刑房，三魂剩了一魂，腦袋裡似乎掉進了一窩蒼蠅，除了一片空白隻剩下嗡嗡作響。打死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站著的人居然是連朝都不上的萬曆皇上？可皇上怎麼會在深夜來到這裡？

“你還好麼？”

聲音冰涼沁骨如同三九冰凍，足以讓聽到這句話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都打開了擺子。

論驚憾並不亞於王之宷，朱常低頭視地，強行下心頭震驚，在萬曆看不到的眼底，著一抹誰也看不到的寒涼。

“謝父皇關，您來的及時，再晚一些兒臣隻怕躺在這神仙床上起不來了。”

聲音中飽含憤懣瞞不過萬曆，心裡歎了口氣，皺眉看向那張神仙床，之後視線落到王之宷之上。癱在地上的王之宷渾汗乍豎，嚇得抖而，磕頭不止。

“陛下……臣隻是想嚇唬一下小王爺，就算給臣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對小王爺手，皇上聖明啊！”

“滾去門外石階上跪兩個時辰罷。”萬曆嫌惡的瞅了他一眼，就象看一條搖尾乞憐的狗，“否則朕不介意你來這個神仙床表演一下。”

滴水冰的日子跪上兩個時辰，這條命也就冇有了半條。但比起上神仙床，當然是毫無猶豫選擇前者，王之宷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撒丫子就飛了出去。

看著剛剛囂張如虎狼，轉眼變豬狗的王之宷狼狽奔出，朱常臉上心上都冇有毫快意，權勢二個字果然可以顛倒人心，生死頃刻。

暗的燈，詭異的氣氛，刑房的兩人相對無語，朱常打破死寂，忽然開口道：“父王今天這一出，所為的是什麼？”

萬曆長眉一軒，微有恚怒，“說的什麼話！你這子越發倔犟，早知道朕就該晚些來，讓你吃點苦頭倒也不錯。”

朱常起了手，聲音卻越發平靜，“父皇說的是，象兒臣這樣無人痛惜的人，子若不再劣一些，隻怕此時也不能站在父皇麵前說話了。”

萬曆垂著眼皮，負手在背，譏笑一聲，“朕倒從來不知道你竟然這樣聰明敏，可聽過剛極必折，慧極必傷這句話麼？”

“謝父皇教誨。”朱常一咬牙，“兒臣也有一句話送給父皇，為人父者，不患不嚴，患於知而不知教也。”

萬曆冷哼一聲，“你曲改宋時司馬名言，可是在影朕對你不慈麼？”

朱常彆開了頭，避開萬曆投來的淩厲似要吃人的視線，“是非對錯不用兒臣說，父皇心裡有數，何必再來難為兒臣？”

自從萬曆十年之後，冇有一個人敢用這樣的語氣和萬曆說過話！如今被自已的兒子譏嘲挖苦，萬曆如何不怒，雙眉漸漸豎起，低聲咆哮道：“看來朕對你實在太過縱了，你如今越大越不知道規矩了！你是不是覺得朕不敢拿你怎麼樣？”

麵對這倒海移山的人氣勢，朱常說不害怕是假的，在九五至尊麵前，什麼父子親都脆弱的不堪一擊，而且這次一向隨後的黃錦也不在邊，他不知道現在黃錦正被葉赫那陣風纏得頭暈呢。

不知道今天是怎麼回事，多年的忍再也製不住，一肚子的話既然開了頭，便再也停不下來。

“同樣是父皇的脈，憑什麼我就該從生下來被冇人關注，而彆人卻能如掌上奇珍？同樣是父皇的脈，憑什麼我就該在永和宮冷冷清清，吃得用得還不如一個有臉麵的奴才，而彆人卻能終日錦玉食？同樣是父皇的脈，憑什麼我墜千鯉池，九死一生卻冇有一人來看一眼，而彆人生個病卻是千般嗬護萬般寵，恨不能以相待……”

一腔怨氣有如大江奔流般噴瀉而出，說到後來發於心，不知不覺居然淚流滿麵，哽咽道：“父皇還覺得是兒臣是在曲解司馬之言麼？”

“混帳，你裡那個彆人不是彆人，他是你的弟弟！”萬曆怒不可遏，額上青筋迸起老高。

“父皇不要忘了，我也是您的兒子！”

一聲父皇，擲地有聲。

此刻微風飄，刑室中已然悄無聲息的現出四個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衛，看他們出現時無聲無息的步伐，便知個個都是頂尖的高手。刑室裡這麼大的靜，足以驚守在外邊全神貫注的暗衛了。

如此衝到底是為什麼朱常也說不清，他知道今天這事自已做的極為不智，可腦子一熱那些話就衝口而出，拉都拉不住，而且就算能回到剛纔那一刻，他還是會這樣說，就算被萬曆拖出去杖斃他也不後悔。

萬曆的臉如同開了料鋪一樣青紅不定，在袖外的一雙手如風中落葉般抖個不停，眼底怒火幾乎凝實質，心裡一個念頭，隻想將這個膽大包天的杵逆傢夥拿出午門杖斃！

一聲“來人……”隻喊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冇了聲息。

他看到朱常狠狠瞪著一雙眼倔強的看著自已，眸清冽象足了一個人！萬曆心中忽然轟隆一聲坍塌了一半，沖天的怒火如湯沃雪一樣瞬間退去，三十年塵封已久的記憶如同水般湧了出來。

那一天，也是這樣的看著自已……

倔強、傲慢、不知所以……

不知不覺間他居然……這樣的象……

“罷了，此間冇事，你們出去吧。”頹然的揮了揮手，那些暗衛連忙躬領命，如同黑夜裡影子般無聲無息的潛了出去。

朱常詫異的抬起了頭，一雙眼睛似被冰水洗過一樣清澈見底。

緩步走上前，看著他兀自散發霧氣的眼睛，萬曆又是一陣神思恍惚。

如同了迷一般，將手輕輕放到朱常頭上，意似輕。

“這麼多年了朕一直在努力的想忘了你，可惜……”

到頭上那隻手帶來的一暖意，朱常既驚又疑，聲道：“父皇？”

一聲父皇終於將萬曆從回憶中喚醒，眼前這個人終究不是那個人！

手僵在那裡，暖意化了冰寒，整個人都變了冇有生氣的泥雕木塑，朱常很清楚的覺到，剛剛給自已溫的那個父親已經不在，眼前這個還是那個一貫厭惡自已如鼠的父皇。

朱常心中一歎，輕輕一低頭，不著痕跡的將頭從萬曆的手下分離開來。

萬曆沉默一會，“你剛剛太放肆了，朕能容你一次，不會容你第二次，你且記下了。”

“父皇放心，兒臣以後遠遠躲到濟南去。”朱常鬆了口氣，這次危機過得真是稀裡糊塗之極，心裡一陣輕鬆，忍不住又添了一句，“我知道您不喜歡我，我躲遠點就是了。”

聽他這一句話說不出是該笑還是該氣，最終化一聲冷哼，從袖子取出一份摺子，丟到他的麵前，冇好氣道：“你的摺子我收到了，你和朕說實話，鶴翔山銅銀礦你果真一冇麼？”

“父皇放心，自從開礦以來，每日都有專人一本細帳，詳細記錄每日每月收幾何，父皇一看便知。兒臣知道國庫空虛，如今憂外患，都得從一個錢字上來，彆的地方不能為父皇分憂，隻能從這些地方出把力，助咱們大明渡過難關。”

萬曆板著的臉終於有了一鬆，忽然覺得這樣有點不習慣，咳嗽了一聲，冷哼道：“明明是一件好事，早些寫摺子何至於惹出這麼多事，你心裡的算盤以為朕看不？真當朕是一代昏君可任你玩弄不？”

朱常頭上的汗終於下來了，吃不這個父皇將自已看了幾三分，但是他知道此刻最好的方法是示弱，而不是分辯。

這是第一次生平第一次將這個兒子說的啞口無言，萬曆心中大快，那覺實在太好，一時間口若懸河，痛斥他這幾年侮君慢上，浮躁任、驕縱輕狂、憊懶無禮種種，就連細微居然都記得清清楚楚。

朱常低著頭顧著冒汗，卻冇有發現，萬曆上雖然說的兇神惡煞，眼神卻已如春冰化水一般，話冇說完，早一江春水向東流。

“父皇明見千裡，英明無比，開礦這事兒臣確實不是故意不報，裡麵確實是有下所在。”

“講罷，講得明白，朕還你清白，講不明白，就安心你的罰，冇人救得了你。”

“父皇聖明，兒臣想想問父皇一句，還記得原山東監察道史蘇德公這個人麼？”

“……”

紫城中，太和殿上，群臣再一次驚訝的發現，快有小半年冇見的聖再次現了！

有幾個機靈通的立刻就想到上次見到天的時候不正是半年前皇長子就藩的時候麼？

人的聯想力都是無窮的，人的聯想力就更是無窮的。能站在這個朝上的無一例外全都是人中的人，人都是想得比較多的。

可是有兩個人冇心思也冇空想這些，一個是閣首輔沈一貫，一個是閣次輔沈鯉。

所謂同行是冤家，這話在用在當今首輔沈一貫和次輔沈鯉上一點錯都冇有。沈閣老除了一無比純的混功之外，還有一樣更加過人的本事，那就是記仇！前幾年一直死盯著葉向高不對眼，眼下又盯上了這個同姓本家沈鯉。

沈鯉這個人有纔有能有資曆，又是和沈一貫一樣，由皇上欽點閣，自然與眾不同，尤其要命的是，沈鯉對於沈一貫這個本家一貫的看不上！

自從沈鯉閣以來，沈一貫如果往東，沈鯉則必往西，沈一貫要攆狗，則沈鯉必定打，時間一長，二人心裡難免都存了點異樣心思，隻是無論私下怎麼鬥，麵上這張臉上總還保得住。

可是從今天開始，沈一貫已將這個沈鯉恨進了骨頭裡。

就象黃錦說的，摺子進了閣不可能長了翅膀飛掉，那不用說就是有人搞鬼。果然，沈一貫當著閣所有人的麵一問，沈鯉第一個慢悠悠的站了起來：“沈元翁不必多慮，睿王殿下的摺子昨日已由下送陛下覽。”

如果眼刀可以殺人，沈鯉早已千瘡百孔。

就從沈鯉說完這句話開始，沈一貫已經做好了戰鬥的節奏，從此二位大臣的一生經曆可以用八個字形容，咬牙切齒、有你冇我，老天冇有辜負他們的許願，此後不久，這二人最後還真的是同歸於儘，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