貶為庶民, 家財充公, 流放黃州。
上一世呢?
上一世不僅貶為了庶民, 一族上下者充為,男者罰為賤奴, 罪敢抗旨者死,三族之皆流放至百越煙瘴之地, 離家去國四千裡,一路都是苦難,勇毅侯燕牧纔到流徙之地沒多久便因熱天氣引得舊傷復發, 纏綿病榻沒多久便嚥了氣。
這一世比起上一世已經好了太多。
可到底還是要流放嗎?
黃州。
黃州又是哪裡?
兩世薑雪寧都不曾踏出離京城太遠的地方, 即便是曾在書本上看見過這個地方, 也很難去想象那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是不是住得人, 又到底有多遠。
薑伯遊卻是深慶幸, 眼看自己這兒忽然之間神怔忡, 生恐憂愁於勇毅侯府的境遇,忙寬起來,道“黃州地在湖北, 雖則二十年前平南王一役揮兵北上時的鐵蹄曾經踏過,以至於如今此地了一座荒城、廢城,可比起什麼尋常流放去的西北、遼東、百越, 已經好上了太多。頂多是日子苦一些, 好在命無虞,隻當是尋常百姓。若熬得住, 將來未必沒有起復的時候。”
薑雪寧靜默不言。
薑伯遊又道“這已是聖上法外開恩,說是念在侯府勞苦功高的麵上,實際上還是為溫昭儀腹中那還未出的孩子著想,不願濺上腥,寧願放過侯府,為那孩子積福。不然但憑著侯府敢於平南王逆黨聯係,隻怕是無法見容於侯府的。”
道理薑雪寧都明白,然而隻要想到勇毅侯一府上下皆要背負冤屈,離開世代居住的京城和優渥的生活,去往黃州,連著那年也要一併去苦,便能到那種惆悵從心底深翻湧上來,讓格外地難。
問“什麼時候呢?”
薑伯遊想了想道“如今天氣這樣寒冷,且又抵近年關,怎麼著也該是年後吧。”
薑雪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聽薑伯遊說了一會兒話,終於回了自己房中。
屋一應擺設已經簡單了不。
古琴蕉庵裝在琴囊中,斜斜地懸掛在墻上;燕臨生辰冠禮那日幫忙收好的那柄劍,無言地藏在劍匣中;走到妝奩前,掀開一隻小小的盒子,已經乾枯的茉莉手串靜默地躺在裡麵。
天牢深,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冬日冷寒,地氣。
手上去便是這方寸囚牢中唯一的一床被子都是冰冷的,人眼所能見的隻來自遠遠的墻上所點著的兩盞昏暗油燈,燕臨卻背朝著走道而坐,縱然背部都是嶙峋的痕,目卻向著這牢獄中唯一的一扇窗外看過去。
白日裡的天氣算不上好,目所見乃是灰濛濛一片。
偶爾有雲氣從空中奔騰而過。
然而等到天漸暗,卻好似有一陣大風吹來將天際霾的雲層都刮跑了,寥落的星辰鋪在了視窗,一弦月靜靜地爬上梢頭。
燕臨很久沒有看見這樣好看的風景了。
他邊竟掛上了一抹淡笑。
年青的棱角中依舊藏著些許鋒銳,並未消磨,反而顯得越發昂揚,像是紮在山間頑石裡迎風的勁鬆,沒有半分要折腰或是退避的怯懦。
薑雪寧趁夜來到這裡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張堅毅的側臉。
牢中月,今夕何夕?
的腳步一下停止不了,後跟著來的周寅之見狀低了聲音道“姑娘長話短說,盡快出來,下便先告退了。”
這時燕臨才聽見了靜。
他回轉頭來纔看見了墻邊燈下立著的那一道影。
想來是瞞著旁人進來的,上披了件深黑的鬥篷,把自己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然而那一張白生生的臉依舊在昏黃的下映出潤的澤。
都不需見著全貌,燕臨便知是。
那一瞬他低低笑起來“連這裡都敢來,可真是長本事了。”
薑雪寧眼圈微紅,過了好半晌才知他是認出了自己,邁步走上前去時隻覺像是踩在雲上,深一腳淺一腳有些飄忽。
也是走得近了,纔看見燕臨背後的跡。
這寒的牢房中除了柴草和腐銹味道,還飄著一約的腥味兒與清苦的藥味兒。
在聽說勇毅侯府的案子由三司審結之後,心裡便放不下,派人了周寅之來問,終於還是冒險由他帶著進了天牢。
好在侯府犯的不是死罪,原本駐紮在天牢的重兵都撤了。
整座天牢的防衛都鬆懈下來不,據周寅之說已經有人暗中來探過侯府,想來暗中能夠作,這才得以一路過了重重關卡前來。
薑雪寧站在外麵,竟不敢靠得近了,怕見著年狼狽的模樣,也他難堪,隻問“這些天,你……”
還好嗎?
想也知道不好啊,問有什麼意義?
話說了才一半,忽然就失去了言語,竟覺得往日什麼都能說的一張變得笨拙起來,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燕臨卻著道“好的。”
薑雪寧鼻子便又酸了。
燕臨卻是忍不住笑,但大約也是這笑牽了背後的傷口,讓他吃了疼,登時倒了一口涼氣,又咳嗽了幾聲,臉蒼白了些“別在外頭,站著,進來呀。”
薑雪寧愣住。
這裡可是天牢,兩人中間擱著厚厚的牢門,要怎麼進去?
卻沒想到那年扶了一把邊上冰冷的墻壁,竟然有些費力地起了,站起來走到那牢門前,將那一圈一圈纏在上麵的鎖鏈解了開,像是在自己家裡似的,拉開牢門,擺手相迎。
薑雪寧目瞪口呆。
這時候才忽然想起,上一世燕氏一族出事之後,燕臨其實是來找過自己的。之後才知道勇毅侯府出了事。
試想一下,如此重罪,燕臨怎得?
如今這牢門就這般隨意地用鎖鏈搭著,幾乎一瞬間就喚醒了上一世的記憶,覺出了其中不尋常之――看似是被流放,然而暗中卻有這樣的自由,勇毅侯府彼時的境,當真是所有人以為的那樣差嗎?
燕臨彷彿猜到了在想什麼,眼看著站在外頭半天不,終於沒忍住出手去一把把拽了進來,道“一看你這樣就知道這些天擔心壞了,也不想想我侯府好歹也是京中兩大高門之一,在朝中基深厚,且還有你這個機靈鬼提前來通風報信,讓我們能提前做好準備,哪兒能真的落完全不能翻的窘境?”
薑雪寧眨眨眼還是沒反應過來。
被燕臨一拽,沒留神踉蹌了一步,還好燕臨反應快,扶了一把,才沒讓摔倒。
這般有點呆呆傻傻的迷糊樣,著實令燕臨嘆了口氣“看著你這樣,便是回頭我去了黃州,隻怕都放心不下。”
薑雪寧道“我沒有那麼傻的。”
燕臨便坐在了墻角那甚至說得上是簡陋的床榻上,也拍了拍自己邊來坐,道“我知道,真傻也不至用周寅之暗中通報訊息了。這回也是他幫你進來的嗎?”
薑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於是道“此人野心,不過也無甚大礙。墻頭草,風往那邊吹便向哪邊倒,隻要你是那最強勁的風,他們便不會離開你。隻是若你無心去做那強風,到底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這一點薑雪寧知道。
坐下來,低垂著眼眸,靜默不語。
在這窄窄的、暗的囚牢裡,與年並排坐著,就好像是很多年前那些悠閑的、慵懶的午後,一道爬上了院墻,並排坐下來一起剝那剛采回來的頭米,彼此相視而笑,兩條都掛在墻下晃;又像是溜到佛寺的後山,靠在那巨大的佛像背後,一道把手放在邊,向著對麵的山穀大喊,驚飛了棲息的群鳥……
過往時,在這一刻靜默地流淌。
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斑駁的墻麵上,被墻上那些堵滿汙垢的裂連線到一起。
燕臨忽然就很捨不得這座京城。
因為這裡有他想唸的人。
他轉過頭來著恬靜的側臉,忽然問“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薑雪寧說“隻是想來陪陪你。”
說什麼也不知道,但這般一起坐著,彷彿就已經很安心了。
年的眼底氤氳了幾分霧氣,笑起來時便格外有了一種人的意味,隻道“你對我這樣好,我也對你這樣好,可為什麼你不喜歡我?”薑雪寧埋下了頭去,無言。
過了很久,那搖曳著的昏黃的影裡,才浮起了的聲音“跟你沒有關係。我都說過了,我是個壞人。”
燕臨卻還是著,不曾移開自己的目“那是怎麼個壞法?”
薑雪寧的記憶忽如奔流的長河,又回溯到了上一世。
這一世的燕臨真的沒有任何不好。
隻是刻在記憶裡的傷痕實在是太深了,以至於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抹去,隻好遠遠地避開,盡力地彌補……
“我做過一個夢。
“夢裡我傻傻地跟你說,我想要當皇後。
“你就變得很生氣。
“後來我當了皇後,你也回來了,然後和別人一起,把我關了起來,對我好壞好壞……”
薑雪寧的聲音有些煙雲般的縹緲,前麵還輕輕的,後麵卻好像琴絃般了一,但很快又穩住了,隻是眨眼看著前方的瞬間,滾燙的淚珠卻忽而落。
想,這一刻自己是懦弱的。
抬手若無其事地把眼淚了,還笑“我是個膽小鬼,夢裡麵你可嚇人了,所以就不喜歡你了。這樣還不夠壞嗎?”
說的明明是夢,可眼淚滾落的那瞬間,燕臨卻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被揪住了,甚至有些不過氣來。
就好像真的有發生過這樣的事。
世上怎麼會有人因為一個夢就不喜歡人了呢?
可此時此刻他竟不忍去深究,隻是道“那怎麼能說是你壞呢?分明是你夢裡的我,太壞太壞,才讓寧寧不敢喜歡我。”
年的聲音是這般而溫。
相比起來的言語像極了無理取鬧。
薑雪寧一下就哭了出來,眼圈紅了一片,想止也止不住,惹得燕臨無奈地上來抬了手指給眼淚,還問“你想當皇後嗎?”
來之前薑雪寧想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哭。
然而眼淚控製不住掉下來時,便覺得丟臉。
退了開,胡舉起袖子眼淚,也避開了年灼然的目,悶悶地道“都說了是夢裡,現在不想的。不過那可是皇後,誰不想當人上人,想想怎麼了?”
燕臨失笑,目卻深了幾分“皇後算什麼人上人。”
這天底下,真正的“人上人”隻有一個。
薑雪寧不知他何出此言,有些困地看了他一眼,年卻抬起手來輕輕地了腦袋,眼底約地劃過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一座囚牢裡,在這樣困厄的境地中,這一名剛年的年郎,忽然悄悄地立下了一個宏偉的心願,但他誰也沒有告訴。
外頭敲過了梆子。
夜過子時。
那方寸窗外的弦月也升上了中天,瞧不見了,徒留下一框稀落的星子和墨藍的夜空。
燕臨覺得這時間過得實在有些快了,又想起自己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便問“有喜歡的人了嗎?”
薑雪寧低著頭說“有。”
燕臨笑問“那是誰?”
薑雪寧不吭聲,也不敢說。
燕臨便想起自己冠禮那一日曾看見的那名刑部的吏,道“是刑部那位張遮大人麼?”
薑雪寧登時驚愕地抬眸著他。
燕臨卻顯得平淡淡地,道“你看他時的眼神,便像是我看你時的眼神。”
薑雪寧無言。
燕臨則轉眸著,偏用了半開玩笑的口吻對道“我走的這段時間,你可要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嫁個值得托付的好人。不然啊,等我回來,可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都要把你搶過來。”
年用的是玩笑的口吻,甚至還含著笑,然而目裡卻是深深的認真。
薑雪寧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然而,嫁給張遮嗎?
那可真是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呢。
輕輕哼了一聲,明知年有些戲謔地看著自己,卻不大肯服輸,隻道“我會的。”
坤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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