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門外城後, 天教這邊早已經找了一家客棧落腳。

張遮與馮明宇到得早些，已經在堂坐著。

黃潛帶著薑雪寧，神卻是有些古怪, 尤其是目瞥到張遮的時候。

兩邊寒暄幾句, 馮明宇左看右看, 始終覺得黃潛看張遮的眼神不對，便向他打個眼, 把人到一旁來, 皺眉問他“你怎麼回事？我們如今隻是懷疑他, 你怎麼能這樣明顯？萬一他要不是鬼, 你讓他知道我們懷疑, 豈不連度鈞先生也得罪了？是問出什麼了嗎？”

問出什麼？

別提這個還好，一提黃潛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心說我也不想那樣看張遮啊。

可誰能想到，外麵看著這樣端方謹嚴的正人君子，裡竟然和自己的妹妹有、有那種事！

簡直禽不如！

黃潛雖是江湖中人, 卻也知道“禮法”二字, 忍了忍, 沒忍住，道“馮先生, 你附耳過來……”

這頭二人嘀咕起來。

馮明宇麵變了好幾變。

那頭薑雪寧卻是毫無負擔，回想起方纔黃潛聽見自己說“兄妹私奔”這幾個字時的表, 甚至還忍不住想笑。

拍了拍手，輕鬆地打量起眼下這家客棧。

通州城已經夜了。

他們從城中走過的時候，大多數商鋪都已經關門, 隻有數還冒著寒風, 賣餛飩餃子。一路上冷清得很，隻有遠遠的秦樓楚館很熱鬧, 自無法與京城相比。

這家客棧也著幾分寒酸。

大門上刷著的漆已經掉落下來不，一應擺設都很陳舊，也沒掛什麼別的裝飾，唯獨眼見著抵近年關了，門楣上、樓梯旁都上了鮮紅的福紙，倒是在這冷的冬日裡沁出幾分熱烈的暖意。

通州顯然是天教一個重要的據點了，進了這家客棧之後，天教這些人明顯都放鬆了不，坐下來吃酒的吃酒，說話的說話。

掌櫃的也不問他們份，一徑熱地招待。

幸而這時節客人很，也沒旁人注意到。

張遮可不是瞎子，打從過城門後重新與眾人頭，他就覺出黃潛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可反觀薑雪寧卻是尋常模樣。

此刻黃潛與馮明宇過去說話，他便把薑雪寧拽了過來。

麵上的神變得有些嚴肅。

張遮皺眉問“路上黃潛問你什麼了？”

薑雪寧雙手一背，一副乖覺模樣，老老實實道“問張大人和我是什麼關係，這樣兇險的一次行，張大人又為什麼會帶我。”

這在張遮意料之中。

他又問道“你怎麼說？”

薑雪寧便變得忸怩起來的，輕輕咬了一下瓣，卻是暗中打量著張遮的神態，隻見對方一嚴謹刻板與上一世無甚差別，反倒越激起人撥戲弄的心思，於是眨眨眼低聲道“我跟黃舵主說……”

說完了。

張遮腦子裡蒙了一下。

他垂眸著近在眼前的，反應不過來。

薑雪寧卻以為他是沒聽清，湊過去便想要重復一遍，聲音也比方纔大了些“我剛才說我們乃是兄妹私――”

一個“奔”字還未來得及出口，張遮麵已然一變，因離自己很近，徑直抬手把這張闖禍的給捂住了，兩道長眉間已是冷肅一片，帶了幾分薄怒斥道“胡鬧！”

凜冽冬日他手掌卻是溫熱的。

薑雪寧微涼的麵頰汲取著他的溫度，潤澤的瓣則似有似無地挨著他掌心，有那麼一刻想出舌頭來他一下，看他還敢不敢捂著自己的。

可張遮這老古董怕是會被嚇死。

所以這念頭在心底一轉，終究沒有付諸實踐。隻是眼著他，貌似純善地眨了眨眼。

張遮於是意識到自己行止有失當之，立時便想要將放開，然而放手之前卻是板著一張臉警告一句“不許再胡說”，見眨眨眼答應下來，這才鬆了手。

薑雪寧假裝不知自己做了什麼“是我說得不對嗎？”

這神態一看就是假的。

張遮目視著，並無半分玩笑，道“二姑娘往後是要嫁人的，兒家的名節壞不得，如此胡言語何統？”

要什麼統？

反正旁人也不想嫁。

一句“以後旁人不娶我你娶我唄”就在邊，險險就要說出去，可最終還是怕他被自己激怒越發不高興，忍了下來。

站在張遮跟前兒，委委屈屈地低下頭，小聲地為自己辯解“那人家能怎麼說嘛？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別的說辭。萬一壞了事怎麼辦？”

腦筋有多機靈，張遮是知道的。

眼下明知道這委屈的模樣有九分是裝，可張遮一口氣憋在心口，也不知為什麼就出不來了，隻迫著自己嚥了回去，反倒在心底裡燒灼出一片痛楚來。

有一會兒，他著沒有說話。

薑雪寧靜盯著自己腳尖，等他發火呢，可半天沒聽見聲音，抬起頭來對上了一雙清冽中藏著幾分剋製的苦痛的眼，心裡陡地一窒，竟想起自己前世他失的時候。

素來沒心沒肺，卻一下有些慌了神。

原本戲弄他的心思頓時散了個乾凈，竟有些怕起來，小心地出手去牽了他的角，聲認錯“都怪我，都怪我，往後我再也不說了，你讓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張遮沒有來由地沉默。

那牽著他角的手，便彷彿牽著他的心似的。

他想，怎麼對發脾氣呢？

垂下眼簾，頓了頓，他隻是道“他們開始懷疑我了，明日要去分舵，你今晚便裝病，等天一亮便去永定藥鋪看病。京城那邊該也有人在找姑娘，朝廷自會派人護送。”

今晚裝病，明晨便走。

薑雪寧愣了一愣，抓著他的角還不願放手，下意識想問“那你怎麼辦？”

可正自這時，馮明宇、黃潛那邊已經走了過來。

便隻好作罷。

顯然已經是從黃潛那邊得知了什麼，馮明宇原本世故的笑容裡都多了幾分勉強，一雙目在薑雪寧與張遮上打量，倒意外地發現也算是郎才貌很登對。

隻可惜……

竟是兄妹。

眼下一個牽著另一個的角，過從甚，可不是有點什麼收尾嗎？

枉他一路來還覺得這張遮的確是個正人君子，沒料想……

人不可貌相。

隻是比起張遮說的什麼“舍妹正好要去通州城”這種鬼話，顯然是“兄妹私奔”更站得住腳一些。

馮明宇自然不至於挑明，預設張遮也是要臉麵不好說出口的，所以隻拱拱手請張遮到樓上客房裡一道去議事。

張遮答應下來。

隻是上樓途中想起薑雪寧同黃潛一番胡說八道，不願壞了名聲，難免要同馮明宇、黃潛二人澄清幾句，然而馮、黃二人都是“沒事沒事，我二人從未誤會，您兄妹清清白白”，一副很理解張遮的模樣，反倒讓張遮徹底沒了話，明白自己說再多都沒用，隻會越描越黑了。

末了，隻能重新沉默。

薑雪寧自不能跟著他們上去議事，隻在樓下看著張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轉想在客棧裡要點吃的。

隻是那紮著沖天辮的小寶似乎早瞧著了。

一見轉便連忙在一張桌旁向招手，笑嘻嘻很是親近地喊道“姐姐來這邊，有熱湯和燒鴿呢！”

薑雪寧隻覺這小孩兒一路還照顧自己。

有時遞水有時遞乾糧，雖然始終覺得第一次見的那晚對方手中黑乎乎那團墨跡使人有些生疑，可倒不好拒絕，便坐了過去，向他道謝“有勞了。”

寒星在天，北風嗚咽。

定國公蕭遠帶著浩浩一隊人馬疾行，終於到了通州城外。

前鋒在城外勒馬，上來回稟。

年輕的蕭燁也佩了寶劍騎在馬上，著近那座黑暗中的城池，忍不住便笑了起來，誌得意滿“還是爹爹高明，正所謂是財帛人心，有錢鬼推磨。什麼天教義士，還不是給個百八十兩銀子便連自己老巢的位置都能吐出來！這回我們人多，拿這幫黨簡直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哈哈哈……”

蕭遠許多年沒有帶兵打過仗了，這一遭卻是將自己將軍的行頭找了出來，須大笑道“此一番，拿黨事小，要的是趁此機會在聖上麵前表下忠心，立一回功，所以纔要搶在謝師前麵。倒不是本公看不慣此人，實在是事要。燁兒，你知道這通州城外是什麼嗎？”

他手指了指東南方向。

蕭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雖然一片漆黑的天空下什麼都沒瞧見，卻是答道“是屯兵十萬的通州大營。”

蕭遠一雙目便鋒銳了起來。

他著那個方向，好像一頭擇人而噬的老鷹，鶩地要探出爪來，道“燕牧那個老傢夥一倒，沒了勇毅侯府，這通州大營十萬屯兵正缺個將帥來統，聖上那邊也正考慮著呢。隻是你也知道，朝堂上對我蕭氏一族頗有非議，太後孃娘也不好太偏幫著，所以萬事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眼下便是極要的一遭，搗毀了這天教通州分舵，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就是立下了頭功！”

蕭燁乃是紈絝子弟，聽得此言早有些按捺不住，當即興了起來道“那我們這便城，殺他個痛快？”

蕭遠笑一聲“這可不急。”

然後一擺手後兵士下馬來修整，道“不急，等明日天教兩撥人還有天牢裡逃掉的那些個惡徒齊聚一堂時，咱們再一網打盡，把這事兒辦個漂漂亮亮。”

蕭燁立刻道“還是父親高明！”

蕭遠便忍不住暢想起自己一人獨掌三路兵權時的煊赫場麵，於是得意地大笑起來。

薑雪寧貴，好日子過慣了的，連日來趕路睡不好吃不好，到了這客棧之中總算放鬆下來幾分，就著客棧這邊準備的酒菜倒是難得多吃了一些。小寶招呼完便湊過去跟天教那幫人一起玩子了。

想起張遮方纔的話來，心念一轉，便上了樓去，琢磨起裝病的法子來。

兒時在鄉野之間，可見過不的行腳大夫，烏七八糟的東西在腦袋裡記了不。

有個招搖撞騙的道士教過一招。

拿顆土豆夾在腋下，便不準脈搏，跟得了怪病似的。

薑雪寧心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裝病也得裝得像一些，便先起來將門栓了，把帶著溫的外袍下，拉開閉的窗，就站在那吹進來的風口上，不一會兒就已經麪皮青白，瑟瑟發抖；然後聽著外頭吵鬧玩子的人散了，才輕手輕腳地開啟房門，溜了下樓，去找客棧後頭的廚房。

夜深時分，周遭都靜了。

雖不知天教分舵到底在通州哪一齣，可那幫人明日要去，這一夜多也有些顧忌，並未鬧到很晚，都去歇下了。

唯獨天字一號房還亮著。

大約是張遮還在同黃潛、馮明宇二人說話。

天下客棧都是差不多的格局。

薑雪寧有驚無險地到了廚房，屏氣凝神，左右看了看無人，便出手來慢慢將兩扇門推開，閃輕巧地進門，再將門合攏。

空氣裡竟飄著些酒氣。

廚房裡有酒很正常。沒在意。

可萬萬沒想到，剛一轉，後頸上便傳來一大力，竟是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重重將扣住，另一隻手更是迅速將口捂住，推到門扇之上！

薑雪寧嚇了個半死！

然而借著沒關嚴實的門裡那道不很明亮的，腦地裡一閃，卻是一下認出來――

竟是孟！

一雙眼眸沉，他的抿著，滿麵肅殺，然而掌下的膩，過於，這才覺出來人是個子，眉頭不覺鎖了鎖，一想便認出來了“是你？”

薑雪寧牢獄中初見此人，便覺危險。

然而不久前篝火旁聽這人說起勇毅侯府時的神態，又有些對此人刮目相看，眼下不敢說話，隻敢點點頭。

孟頭發糟糟的，看片刻，發現的確沒有要大喊大的意思，便放開了，道“你來這裡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