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寧眼前一片模糊。

看上去是病得狠了。

一張掌大的臉上褪盡, 因為驟然襲來的痛楚，額頭上更是佈冷汗，四肢百骸有如掙紮一般疼著, 一隻手扶著桌角卻搖搖墜。

小寶立時要上來扶。

卻沒想到旁邊一人比他更快, 一雙原本總是穩穩持著筆墨、翻著案卷的了過來, 徑直將眼看著就要跌倒在地的攔腰攬住。

薑雪寧費力地抬眼，卻什麼也沒看清。

隻是覺到那將攬住的、用力的手掌間, 竟帶了幾分尋常沒有的抖。

“哎喲這是怎麼了, 快快快, 把人放到榻上。”

馮明宇自打在城外接了那封信後, 便試圖從張遮這個可能是“鬼”的人裡套出點什麼話來, 是以到了深夜還拉著張遮“議事”，薑雪寧這邊出事的時候他們正在不遠的客房裡，一聽見靜立刻就來了，哪裡料想遇到這麼個場麵？一時之間也驚訝不已。

“晚上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

薑雪寧被張遮抱了放回床榻上, 盡管他的作已經很輕, 可隻要上一仍舊覺得腹絞痛, 甚至蔓延到脾肺之上。

偏又不願讓張遮太擔心，一徑咬了牙忍住。

一張慘白的臉上都泛出點青氣。

張遮固然同說過天亮便裝病, 可眼下這架勢哪裡是裝病能裝出來的？素來也算冷靜自持的人，這時竟覺自己手心都是汗, 險些失了常。

站在床榻邊，他有那麼片刻的不知所措。

馮明宇見了這架勢心知張遮關心則，便連忙上來道“看上去像是犯了什麼急病, 又或是中了什麼劇毒, 老朽江湖人士略通些岐黃之，還請張大人讓上一步, 老朽來為令妹把個脈。”

那疼痛來得劇烈，嚨也跟燒起來似的嘶啞。

薑雪寧怕極了。

虛弱地出手去拽張遮的角。

張遮便隻挪了半步，對道“不走，我在……”

大半夜裡鬧出這樣的靜，不人都知道了。

蕭定非這樣肆無忌憚湊熱鬧的自然也到了門外，這時候沒人約束他便跟著踏了進來，還沒走近，遠遠瞧見薑雪寧麵上那泛著的青氣，眼皮就猛地跳了一跳。

待瞧見小寶也湊在近，心裡便冒了寒氣。

馮明宇抬手為薑雪寧按了脈。

眾人的目都落到了他的臉上。

可沒想到他手指指腹搭在薑雪寧腕上半晌，又去觀眼口，竟出幾分驚疑不定之來，張口想說什麼，可張遮一眼又似乎有什麼顧忌，沒有開口。

張遮看見，隻問“馮先生，舍妹怎樣？”

馮明宇有些猶豫。

張遮眉間便多了幾分冷意，甚至有一種先前未曾對人顯過的凜冽“有什麼話不便講嗎？”

“不不不，這倒不是。”馮明宇的確是有所顧忌，可一想他從未吩咐過手底下的人對薑雪寧這樣一兒家下手，是以倒敢說一句問心無愧，便解釋道，“令妹此病來勢洶洶，看著兇險得很，倒不曾聽過有什麼急病全無先兆，倒、倒有些像是中了毒……”

小寶大起來“中毒？！”

張遮的目頓時向馮明宇。

馮明宇苦笑“老朽便是心知張大人或恐會懷疑到天教上，所以纔有所猶豫。隻是老朽一行已到通州，實無什麼必要對令妹小小一弱子下手。不過老朽醫隻通皮，看點小病小痛還行，大病大毒卻是不敢有論斷。當務之急，還是先為令妹診病纔是，這樣下去恐有命之憂啊。”

黃潛皺眉“可這會兒天都還沒亮，去哪裡找大夫啊？”

小寶卻是靈機一道“有的，永定藥鋪的張大夫住在鋪裡的。隻是姐姐病得這樣急，去人怕耽擱了病，我們把姐姐送過去看病吧！”

“永定藥鋪”這四字一出，張遮心底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豁然回首，看向了小寶。

這到了天教之後才遇到的小孩兒一張圓圓的臉盤，用紅頭繩紮了個沖天辮，布短，窮苦人家寒酸打扮，一雙看著天真不知事的眼底掛滿憂慮，渾無旁騖模樣，似乎隻是出於對薑雪寧的關切才提起了“永定藥鋪”。

然而此刻已經不容他多想，一是擔心薑雪寧有命之憂，二是永定藥鋪確乃是朝廷所設的訊息通報之，能去那裡自然最好。

他當即俯便要將人抱起，讓人帶路。

沒料想馮明宇見了卻是麵一變，與黃潛對一眼，豁然起，竟是擋住了張遮，道“張大人，眼見著離天明可沒多久了，原本您是山人派來的，我等已經與教中通傳，說一早便要帶您去分舵。您若帶了令妹去看病，我們這……”

是了。

天教現在懷疑他，怎可能放他帶薑雪寧去看病呢？

張遮的心沉了下去。

眾人說話這一會兒，薑雪寧已經沒了神和力氣，也不知怎地痛楚微微消減下去，反而一陣深濃的疲憊湧上來，竟是手上力道一鬆，原本拽著張遮角的手指落下來。

張遮麵便變了一變。

他不退一步，天教這邊以黃潛為首卻都按住了腰間刀顯然得了令，有劍拔弩張之勢。

這時候，小寶立在屋裡，左邊看了看，右邊看了看，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看懂眼前的局勢，咬了咬牙，怯怯地舉起一隻手來，道“要不，我帶姐姐去看病？”

張遮的目近乎森寒的落在他上。

黃潛則是喝道“你胡鬧什麼！”

馮明宇卻思量起來，沒說話。

小寶脆生生道“這通州城裡就沒有我不的地兒，我上過幾天私塾，得先生教導使得幾個大字，‘永定藥鋪’四個字我肯定不會認錯的！張大人和左相大爺若不放心，多派兩個人來跟我一塊兒去就好。”

黃潛想嗬責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馮明宇卻是抬手一攔阻止了他，竟對張遮道“張大人該也知道，您乃是度鈞先生的人，若是有賊子對令妹下毒必然有所圖，我們可不敢讓您出半點差錯。小寶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對通州這地界兒的確也。我們多派兩個人，同他一道，即刻送令妹去永定藥鋪，一則不耽誤令妹的病，二則也不耽誤您去分舵的行程。若令妹病有了分曉，便小寶兒立刻來分舵稟報，如此可好？”

張遮的目定定鎖在小寶的上。

小寶卻是難得正，向張遮躬一揖“還請張大人放心，小寶一定照顧好姐姐。”

他雙手疊作拱。

張遮微一垂眸，看見了他無名指左側指甲裡一線墨黑，心戰，已是知道這背後還另有一番謀劃，可為保薑雪寧安危，終究緩緩閉上眼，默許了。

他親自把昏睡的薑雪寧抱上了馬車。

昏過去後，疼痛似乎減輕了不，隻是仍舊鎖著眉頭。

張遮掀簾便出去。

隻是猶豫了片刻，還是抬袖，怕外頭風寒吹冷了汗讓著涼，慢慢將潔額頭上佈的汗了。

天教這邊除了小寶外，果然另派了兩條好漢。

正好一個駕馬，一個防衛。

小寶則在車照顧。

張遮從車出來時，他立在車邊，背對著天教眾人，竟朝他一咧出個笑來，然後便上了車一埋頭進了車。

馬鞭甩在將明的夜裡。

車轅轆轆滾。

不一會兒消失在寒冷的街道盡頭。

“嗤拉。”

黑暗裡有裂帛似的聲響，又彷彿什麼東西熾烈地噴濺在了墻上。

接著便是“噗咚”兩聲倒地的響。

薑雪寧迷迷糊糊之間聽見。

接著便覺一陣異香向著自己飄了過來，在呼吸間沁了的脾肺，就像是一場清涼的大雨刷拉拉下來將山間的塵霧都洗乾凈了似的，原本困鎖著的那昏昏沉沉的覺，也倏爾為之一散。

又有誰往裡塞了枚丹丸。

也沒品出是什麼味兒，口便化了。

恍恍然一夢醒，隻覺得自己像是夢裡去了一遭地府，被小鬼放進油鍋裡炸過，睜開眼時，周遭是一片的安靜。

竟是在馬車上。

隻是此刻馬車沒有行駛。

小寶就半蹲在麵前，上還帶著新鮮的氣，見醒了，才將手裡一隻小小的白玉瓶收了起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裡彷彿也在發亮，竟道“薑二姑娘醒了。”

薑雪寧悚然一驚。

先才昏睡並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乍聽見這悉的稱呼，頭皮都麻了一下，接著才認出眼前之人是小寶來，瞳孔便一陣劇，已明白大半“是你下藥害我？”

此刻小寶臉上已沒了先前麵對天教眾人時的隨自然，反而有一種超乎年齡的，解釋道“權宜之計，也是為了救您出來，昨夜不得已纔在您飯菜裡下了藥，也就能頂一個時辰。還好事有驚無險了。”

薑雪寧盯著他沒有說話。

小寶卻是拿出個小小的包袱來，裡麵還有幾錠銀子，道“這是盤纏，天明之後，通州將有一場大，對麵街上便有一家客棧，您去投宿住上一夜。千萬不要走，頂多一日便會來人接您。”

由危轉安，不過就是這麼做夢似的一場。

薑雪寧聽完他這番話後竟是不由得呆滯了半晌，回想起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便已經明白朝廷既然是要撒網捕捉天教之人，自不至於讓張遮一人犯險，暗地裡還有謀劃。可張遮與約好裝病在先，這小寶卻橫一腳給下了藥，顯然雙方都不知對方計劃。也就是說，至張遮絕不知有小寶的存在！

心底突地發冷。

坐在馬車，也沒上一下，聲音裡浸了幾分寒意，忽問“你是誰的人？”

小寶驚訝於的敏銳，可除了知道眼前這位小姐乃是先生的學生和自己要救之外，也不知道什麼旁的了，出於謹慎考慮，他並未言明，隻是道“總之不是害您的人。”

薑雪寧又問“張大人呢？”

小寶頓了一下，斂眸鎮定道“永定藥鋪有佈置您也知道，朝廷早有天羅地網，無須擔心。”

是了。

永定藥鋪是朝廷接應的地方。

對方一說，薑雪寧才道自己差點忘了，一下笑起來，心裡雖還有些抹不去的疑，但已安定了幾分，向小寶道了謝“有勞相救了。”

“您客氣。”

這時辰馮明宇那邊也該去分舵了。

小寶知道先生還有一番謀劃等著自己去完，不敢耽擱，但仍舊是再一次叮囑薑雪寧在客棧等人來接後，才一掀車簾，躍了出去，一不起眼的深裳很快沒了蹤跡。

在客棧裡等著，不出一日便有人來接……

薑雪寧人在車，開車簾朝街對麵看去，果然有一家看著頗有幾分氣派的客棧佇立在漸漸明亮的天中。

可為什麼，看著竟覺那像是座森然的囚籠？

回轉目來，幾錠銀子，就在麵前放著。

百兩。

去蜀地，足夠了。

心裡那個念頭驟然冒了出來，像是魔鬼的呢喃，都不下去。薑雪寧垂眸看著，抬手拿起一錠來，耳畔隻回響起那日河灘午後，張遮那一句不想便不要回。

坤寧

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