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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第137章 聖人豈無怨

上一世種種宮宴, 與文武百一般,謝危大部分時候都在。隻是等捱到了冬日裡,漸漸就見得了。

還記得有那麼幾回, 此人稱病不朝。

那時他已經是一朝太師, 朝野中難免有些風言風語, 說他擺架子,給皇帝臉看。沈d為表自己為君主對臣子的恩信, 也不是沒有派太醫去他府上看過。可太醫回來都是一臉尷尬, 隻因謝危婉言謝絕, 說不過是些風寒小病。

這無疑是坐實了流言蜚語。

薑雪寧小人之心, 亦不免惡毒地揣度讓他權柄在握, 這般囂張跋扈,過不了多久便會引起皇帝的忌憚,被連鏟除,也不用總是看見礙眼了。

隻是等到天氣回暖些, 雪化了, 謝危照舊上朝。

那模樣渾然是不曾稱病告假一般, 言行之間也並未有半分無狀失禮,反倒讓那一起子總想要看他跌一跤的人大失所

謝危當然是個口腹劍的假聖人、偽君子。

更不用說後來他謀反了。

薑雪寧被在宮裡的那些日子便想, 什麼淡泊超塵,聖賢風, 都是假的。姓謝的一張喜怒哀樂不顯於人前的臉下麵,藏著的必定是野心。至於稱病不朝這件事,自然也是假的, 不過是蔑視皇帝, 蔑視朝廷罷了。

這些天來,同蕭定非已經稔了幾分, 畢竟是上輩子就臭味相投的人,本有些投緣,一說起話來,蕭定非又是個自然,難免輕鬆愜意,顯得有些熱絡。

張遮是不話的,就在旁邊聽著。

可謝危從外麵一走進來,薑雪寧眼皮就跳了一下,想起那天夜裡這人自己去學琴的事,隻覺臉上還未消散的笑容都僵了幾分,莫名拘束起來。

連忙站起來喊了一聲“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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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定非忽然跟吃了蒼蠅似的。

張遮也起了,拱手為禮“謝大人。”

謝危的目從薑雪寧上,落到張遮上,在看見他同薑雪寧毗鄰而坐之時,畔便溢位了一分笑,擺手讓薑雪寧坐下的同時,也平和地開口問張遮“近來謝某抱恙在,在屋閉不見客,倒也未來探張大人。不知張大人可好些了?”

他眉目間沒有半分異樣,渾然不似後山剿滅天教那一日含笑詢問他時的尖銳冰冷。

那短暫的一場談話,彷彿從未發生。

張遮搭下了眼簾,平靜地道“多勞師掛心,大已無恙,隻剩將養。”

謝危便點了點頭“那可好,大人可是寧二的救命恩人,又是朝廷命,若是出了點事,謝某回京隻怕也難擔待。既然需要將養,那今晚雖是個好時辰,隻怕也得喝一些了。”

今日劍書刀琴都沒跟著他來。

就他一人,把外頭穿著的大氅解下來,由小寶接了掛在一旁,便自然地坐在了那僅餘的空位之上。正好和張遮麵對麵,在薑雪寧左手邊。

張遮道“自該如此。”

薑雪寧卻覺得謝危一來,這花廳裡的氣氛都變了不,渾長了似的不自在,更莫名覺得謝危這般同張遮說話,不舒服。

眉頭悄悄擰了起來。

小聲地咕噥道“張大人酒量本來就不好,又能喝多?”

謝危眼簾一掀,那平靜的目竟有種刀刃尖似的亮,一霎便落到了麵上。

實打實的眼刀。

薑雪寧乍然看見差點沒嚇死!

然而他轉瞬便收了,斂進去,讓以為是個錯覺。接著笑一聲看向張遮“是嗎?”

蕭定非也是一看了謝危就心裡打鼓的人,且也沒想到謝危會來。畢竟按著他對謝危的瞭解,縱然是除夕,這天氣他也未必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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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真是見鬼了。

可他上向來也沒把門兒,又看謝危今日和的,料想他也不會在眾人麵前給自己這個“定非世子”看,所以放肆了幾分,竟嬉皮笑臉接了話“其實我們已經喝了有一會兒,謝師可來得晚了。方纔本公、啊不,方纔我還在同薑二姑娘賭張大人能喝幾杯呢!”

張遮確是酒量不大好的。

且還是喝兩杯便有些上臉的。

圍剿天教那一日迫不得已喝了三大碗烈酒,裡便暈頭轉向,隻不過沒人看出來罷了。後來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來,再醉的酒也醒了。

今晚卻是喝了好幾杯。

他素來冷肅寡淡的一張臉上,微見薄紅,倒是難得消減幾分平日的刻板,酒氣醺染清冷,燈火燭照之下,也是五端正,麵如冠玉。

薑雪寧上一世也沒見過他這般模樣,偶然一瞥見,心跳都快了幾分,做賊心虛似的忙垂下了目,暗道自己有那賊心沒那賊膽。

上輩子撥張遮的出息哪裡去了?

薑雪寧啊薑雪寧,可知道“慫”字怎麼寫了!

謝危隻道“原來如此。”

小寶十分機靈地上來,提了那火爐上溫著的熱酒,給他斟酒。

謝危卻道“你下去吧。”

小寶一怔,手中的酒壺已經被他接了過去。

謝危道“你劍書、刀琴兩位哥哥在前頭喝酒,你家阿姐有信來,去看看吧。”

小寶“啊”了一聲,眼睛底下驟然一亮,竟是有些不敢相信“我阿姐?”

謝危點點頭。

小寶頓時拔就要往花廳外麵跑,跑到一半纔想起來失禮,竟又跑回來,紅著臉,規規矩矩向謝危行了一禮,道“謝謝先生,小寶這便去了。”

謝危失笑“去吧。”

小寶這下才真的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遮瑕廳裡就剩了四個人,好在地方本來也不寬闊,也不覺得特別冷清,隻是有些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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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庭院燈火通明,飛下來的雪片都被照得暖黃。

遠近傳來喝酒劃拳的靜。

這時,謝危那約略有幾分病氣的麵上,展出的笑意,竟有一點難得和的真切,向他們三人道“小寶是南方人,是謝某七八年前在鄞縣時遇到的,倒也聰明機靈。也不知他怎麼和天教的人混在一起,這一回剿滅天教便正好派上用場。”

他說著,為自己斟了一盞酒。

張遮聽見“鄞縣”二字卻是十分敏銳,眉頭輕輕一蹙。

謝危看見,竟問他“張大人聽過?”

張遮心知自己不過是皺了下眉頭而已,已被此人看出端倪,其看破人心的本領,由此可見一斑,著實出些神鬼莫測來。

他未否認“想起鄞縣百姓請平糧價一事。”

那得是七八年前了。

鄞縣在浙江寧波,百姓向稅時以紙封錢投櫃中。平民窮人用白的紙,鄉紳大戶則用紅的紙。但凡紅封,都可免於被府差役敲詐勒索;白封則往往要比規定的糧稅更多的錢款。

長此以往,百姓們自不樂意。

於是鬧了起來,聚眾城請願,想平糧稅,取消紅白之封。

當時的縣太爺不由分說便把為首之人抓了起來,定了個“聚眾”的罪名。

大乾律例,聚眾是重罪。

最輕也要判此人一個斬立決。

百姓們自然大怒,且對被抓進去的為首之人有愧,竟聚了好些人湧城中,圍了府衙,打砸縣衙,把人給救了出來。又把縣太爺拉了打一頓,押到城隍廟外,示眾辱淩,迫其寫了一張平糧稅的告示。

末了甚至放火燒了縣衙。

這事可不小,樁樁件件都是梟首的罪,燒縣衙更是等同於要反。

原本的縣太爺不中用了,巡那邊很快派下來一個新的縣周廣清,到了鄞縣。

其時事

可沒想到這周廣清竟很快將事解決。

他先將那些鄉民來,一一問過,問他們是不是要反。

鄉民們哪敢反?

周廣清便問他們為何鬧事。

鄉民們說是聽帶頭的人說糧稅有紅包兩封不公平,城不是來反,是請平糧稅。

周廣清嚇他們說,衙門都燒了,還不反?

這下鄉民們慌了,紛紛問如何辦纔好。

周廣清這纔跟他們說,怕朝廷追究下來,不如先把自己撇清,寫個呈文到縣衙,宣告自己並未進城鬧事,本也為你們平了糧稅,你等照常繳納。如此一來,兵去抓那帶頭的,也抓不到你們上。

於是沒過七天,數百呈文便都到了周廣清堂上,人人表示自己並未參與此事,聽從朝廷調遣,謹遵律例,卻是與那帶頭的人劃清了界限。

了告示通緝此人,懸賞三百兩。

不久便有人向府舉報。

想,逢著一日,風和日麗,那人竟自己來投了案。

鄉民得聞,一時萬人空巷,觀者如堵。周廣清到得縣衙堂上一看,但見堂中所立之人,竟是神俊朗,淵s嶽峙,渾然無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態,一坦然平靜。

反觀周遭鄉民,個個目閃躲,麵有愧

張遮至今還記得,周廣清多年後在吏部值房裡提起此事時,滿麵復雜,像是舊年那件事歷歷浮現在眼前,餘下的是滿懷唏噓。

周廣清也是名能吏。

張遮認識他,是因為兩人曾在一進學。隻不過後來他放棄了,周廣清考上了。

隻可惜,周廣清運氣實在不算好。

鄞縣事後,他升了,當了府臺。但京中三年一考績,也不知為何,連著兩回沒拿著“甲等”,始終在五品上下徘徊。眼看年紀大了,竟不得往前進一步。

負責評績的員對此諱莫如深。

張遮聽後,說“自古民如草,風往那邊吹,便往那邊倒。跟著人鬧事,無非想平糧稅;一旦危及自命與道義,隻能擇其一。舍道義取命,實乃常。此過主在縣衙敲詐勒索,那帶頭之人雖有聚眾之名,橫遭背叛,為人撇清關係,理雖是可憐,法理卻是難容。周大人分化之計乃在常理,隻是此人可惜了……”

按律,此人當斬。

可沒料到周廣清聽了他的話,卻是嘿然一笑“可惜嗎?”

張遮不由奇怪。

周廣清竟是長長一嘆,問道“張大人可知,當年這帶頭之人是誰?”

張遮便覺中怕有,道“還請指教。”

周廣清於是搖頭大笑“此人便是如今你我頭頂上那位權傾朝野的謝太師啊!”

張遮登時怔住。

周廣清卻是道“這些年我場汲汲營營,縱卓有績,亦不能寸進,裡因由,早便心知肚明。隻是方今回頭想來,竟覺恍然一夢。我自知此人被我分而化之後,遲早會被我捉拿歸案。卻沒料到他竟是自來投案。當時但覺大丈夫當如是,不免言語激賞,稱他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猜他說什麼?”張遮便問“說什麼?”

周廣清笑一聲“他朝那些個鄉民看了許久,人人不敢直視其目。他竟然平靜得很,也瞧不出喜怒,但笑一句――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那是史書上寫過的話。

世人看謝危,都當是個聖人。

張遮卻知此人亦是心狠手辣之輩。

可竟不能想,謝危謝居安謝太師,年輕未考取功名時,竟也有著一腔上頭的熱,聚集鄉民,請平糧價。

然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人心向背,改則瞬息。

縱然這位當時或恐是個真聖人,環顧周遭,想人其利,卻撇清關係,甚至為著三百兩賞銀還要檢舉揭發,心中又豈無怨懟?

回京述職,盤桓不了多久。

周廣清說完喝了盞茶便走了。

張遮同他一道出去,後來便再沒有見過。直到他走上法場候斬的那一日,才聽人說,新帝一紙詔書將周廣清調了回京,升任吏部尚書,封閣學士。

鄞縣這件事,周廣清甚對旁人提起,謝危當時怕還是個意氣年,名聲不顯,是以知道的人並不多。

張遮聽聞,實是機緣巧合。

謝危坐在他對麵,聽得他提起,已起了疑,卻未表現出分毫,隻一副此事與自己毫無乾係的模樣,笑道“張大人果然知道。”

張遮道“因事涉朝廷鹽律,曾看過刑部卷宗。隻是有些可惜了那為首之人,本是依律請命,卻不想鄉民將事鬧大,反將其人帶累……”

薑雪寧與蕭定非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這兩人打什麼啞謎。

謝危聞言卻搖頭。

他舉杯飲了盞中酒,手指輕輕一叩桌沿,浸了三分酒氣的聲音裡有種遠山逶迤的漫漫浩浩,隻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自來是‘天下定,英雄烹’,既行此道,該知人心。此人落得人皆棄之的下場,要怪也隻能怪自己天真蠢笨罷!”

坤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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