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有驚無險回到京城時, 已是夜裡。

薑府這邊早派了人在城門口接應。

竟是薑伯遊親自來的。

自家兒莫名其妙陷了這樣一場爭端，還安然無恙地歸來，見到謝危時不免又將信中那些念之言一再重復, 這才府裡下人匆匆接了薑雪寧回去。

京城裡早過了年節, 大年初一的好日子裡, 晚上甚至有熱鬧的燈會。

繁華長街，鱗次櫛比。

一切都是悉的, 可薑雪寧坐在馬車裡看著, 倒覺得有些陌生起來, 遠沒有在外頭看見的那些荒山野水來得真切。

那場短暫的夢一般的冒險, 已經結束了。

薑府那高高的門墻鑲嵌在周遭豪門大宅之中, 並不如何起眼，出一種墨守規的死板教條，門口還掛著喜慶的燈籠。若非自己便是親歷者，從外麵看上去, 完全不知道這家人在過去的這幾天裡走丟了親兒。

薑雪寧才轉進後院就聽見了孟氏的哭聲。

薑雪蕙在一旁勸著。

“眼底何曾把我當過真正的母親？自從接回京城後, 我也並非沒有想過與修復關係。不然何必學琴, 讀書？可呢？容不得人的子，要作賤府裡的下人, 還要作賤你。手心手背都是，若你兩個一樣的好, 這一碗水我如何不想端平了？”

那哭聲裡儼然著苦悶。

“可就是婉娘那個賤人故意教這樣來氣我，來膈應我，來報復我的！一門心思歪著, 半點上不得大家閨秀的臺麵。說我不帶與京中淑名媛際, 可也不看看，這般不學好的鄉野丫頭帶出去豈不壞了我們府中的名聲？縱然是我臉皮再厚, 也扛不住旁人的閑言碎語！”

這般的話薑雪蕙似乎也聽得多了，長長嘆息了一聲，向道“母親，妹妹自小便被、被婉娘養在膝下，十四歲多才接回府中，縱您看不慣，有些習慣要改過來難免也要花些時間啊。這才四年多過去呢。何況妹妹宮後，我見著已經好上許多了。今次在外頭一定了不的委屈，到底是您肚子裡掉下來的親骨，濃於水，您若再苛責，可不又將妹妹往昔日的老路上推？”

孟氏道“哪裡像是我親生的？”

薑雪蕙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總歸新年佳節，又沒鬧大，想來妹妹這回回來必定也消停不，您又何苦責斥？若反讓妹妹著惱，可不是尋常子。”

孟氏聽後，有一會兒沒說話。

薑雪寧站在院外的墻下聽著，琢磨到底是薑雪蕙厲害，把孟氏給勸住了。

腳步一抬，便想請安。

誰想到，就在這時候，裡頭忽然傳來了不知是悲是喜的一聲笑“有時我倒寧願永遠不知道纔是我親生兒……”

長廊外頭，紫藤花架冬日裡隻剩下些峭冷的廓。

幾片殘雪堆在上頭。

薑雪寧抬起頭來看了看，隻覺耳邊上所有的聲音都遠了。薑雪蕙似乎又說了什麼，可都沒有再聽清楚。

不一時，又腳步聲傳來。

是薑雪蕙想父親已經去接薑雪寧回來，怕要不了多久便會回府，料想的子該是不想在母親這裡看見自己的，是以找了個機會從孟氏這裡告辭出來。

可沒想到，纔出院落，竟就看見了站在墻下的薑雪寧。

麵對著麵的那個瞬間，薑雪蕙竟覺得那張半掩在黑暗中的俏麗麵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蒼白，好似皎月下一朵霜花。

然而事實是，薑雪寧竟沖笑了一笑。

看見轉過要走。

也不知為什麼竟覺一陣不安，不由出聲，訥訥地喚住了“妹妹。”

薑雪寧停步，回眸看“有事嗎？”

“不，也沒有什麼事……”

平日也算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薑雪蕙，這時竟也覺到了詞窮，不知應該說些什麼，過了好久，才慢慢道“殿下也很想念你，問了我好幾回，年節時也賞下了不東西，我讓人都放到了你房中。”

薑雪寧眨了眨眼，想起了沈芷，無聲地一笑，淡淡回道“知道了。”

夜深人靜，整座京城都要漸漸沉夢鄉。

然而隨著謝危一行人的歸來，卻有無數人從噩夢中驚醒。

訊息很快傳進了宮中。

蕭太後年紀漸漸大了，覺也開始起來，正同跪坐在旁邊為抄寫經文的蕭姝說著長公主去和親的事“芷哪裡知道什麼輕重？看這模樣分明是要與我起嫌隙，上雖然不說，卻連一向親厚的皇兄都不搭理了。隻是家國大事，又豈能容一個小姑娘使子？”

燕氏倒了，軍中不穩。

匈奴那一起子茹飲的蠻夷自然虎視眈眈。

然而偌大一個大乾朝，除了燕氏之外，怎麼可能找不出半個能替代燕牧的將帥之才？隻不過需要花些時間罷了。

先答應下他們和親之請，便是權宜之計。

待得燕氏的空缺為新的將帥之才填補上，自然便可重新將匈奴據於雁門關外，使這幫蠻夷重新對大乾俯首稱臣。

蕭姝自來在大族之中，家國之事耳濡目染，也知道幾分輕重。

隻是聽蕭太後如此說，不免心有慼慼。

停下了抄寫經文的筆，遲疑了一下，才道“可殿下到底也是您的親骨，此一去，大漠荒遠，蠻夷兇橫，卻不知何時能回來了。”

蕭太後竟笑了一聲，眼角也拉出了幾條笑紋，難得是副慈和的麵容。

可越慈和，眼底的冷酷也越清晰。

斜靠在那貴妃榻上，波瀾不驚地道“有句話‘天家無父子’，姝兒啊，你將來也是要進天家的人，該記個清楚的。”

蕭姝心頭先是一凜，接著卻又聽出了蕭太後言下之意，難得也微微張了幾分。

隻是轉念一想，卻不免覆上些許霾。

道“看臨淄王殿下的模樣，卻是更中意那薑雪蕙一些。”

蕭太後一擺手，有竹得很，隻道“你放心，有哀家在。”

有太後的保證，按理說萬無一失。

可蕭姝卻並非會提前高興的人，在事沒有落定之前，發生什麼都有可能。是以並未出多喜，隻是麵帶笑意地謝過了姑母。

伺候的宮人眼看時辰不早，便扶太後去就寢。

可就在這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太監總管滿臉喜地朝著寢殿這邊跑來“讓開讓開，有好訊息，有天大的好訊息啊！”

蕭太後不由停下，倒是有些詫異地挑了眉，朝著門口去，問道“什麼好訊息？”

蕭姝也十分好奇。

那太監跑得額頭上都出了汗，往地上磕了個頭，一張臉都要笑出花來了“啟稟太後孃娘，國公爺半個時辰前已經回了京城，安然無恙，大獲全勝！方纔特著人遞話進來，給您報個天大的好訊息！說是二十年前沒了音信的定非世子回來了！人還活著！好好兒的呢！”

定、非……

蕭太後整個人腦袋裡“嗡”地一聲炸響，人站在殿上，子晃了幾晃，險些沒有立住，恍恍惚惚地問“你說什麼？”

那太監還當是太高興了，換了更大更清楚的聲音道“回來了！國公爺嫡親的脈，聖上昔年的救命恩人，定非世子啊，全頭全尾地回來了！哎喲，聽人說不僅和公爺年輕時長得很像，也很像當年的燕夫人呢！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俊俏得很！”

蕭太後眼皮狂跳，竟覺得眼前開始發黑。

腳底下發虛，往後退了有好幾步。

手抬起來，剛想要說點什麼，卻是麵慘白，“咚”地一聲，倒頭就栽了下去！

闔宮上下全都嚇住了，愣了一下，才大呼小地喊起來“太後孃娘，太後孃娘！”

蕭姝心神也是大，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邊的蕭太後栽倒下去，卻不知怎麼忘了手去扶上一扶，眼看著眾人七手八腳模樣，站在一旁，麵上神也是有點不敢置信地恍惚。

活著……

那蕭燕兩世的孩子，怎麼可能還活著？

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是……

蕭姝心裡打了個寒噤，在喧囂又恐慌的慈寧宮中，抬首向著外頭天幕看去，竟是看見一片黑暗，半顆星子也無，寒夜裡風吹來，讓人不住地發抖！

毗鄰著已經被府封條封起來的昔日勇毅侯府，便是謝危的府邸。

斫琴堂，燈火通明。

一襲文人長衫的呂顯背著手，在堂中踱來踱去，從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不時朝著外頭上一，顯然是等得久了。

直到接近子夜，外頭才傳來聲音。

謝危終於回來了。

呂顯看見人影終於從抄手遊廊那邊過來，見地有些按捺不住，往外走了一步，急急問“事怎麼樣？”

謝危看他一眼，輕輕蹙了眉“差不多。”

自打知道張遮攪和進這件事，謝危還沒有立刻除掉這枚絆腳石的意思時，呂顯整個人就陷了焦躁之中。這種焦躁並非針對事本，更多的是因為越來越不對勁的謝危。

一聽見“差不多”三個字，他險些炸了。

呂顯直接得很“張遮殺了嗎？”

謝危道“沒有。”

呂顯眼皮一跳“為什麼？”

謝危進門來，拉開了靠墻書架上一隻暗格，從袖中取出那隻印囊來，連著那一方小小的藏書印一併放了進去，平淡地回道“眾目睽睽，恐授人以柄。”

“狗屁！”

呂顯一聽，當即沒忍住罵了一聲。

“你若下定決心要除掉此人，自有一千種一萬種妥當的法子不讓旁人知道！更何況這回與你同去的還要蕭遠那等的蠢貨，用來背黑鍋再適當不過！豈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這還是你謝居安――”

話說到這裡時，他突然卡住了。

呂顯看著那重新被謝危合上的暗格，心裡忽然湧出了幾分不妙的預“那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謝危道“學生孝敬先生的小玩意兒罷了。”

呂顯盯著他“薑雪寧？”

謝危“嗯”了一聲。

呂顯有很久沒有說話，他也這般看了謝危許久，察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於是意有所指地開了口“你真知道你在做什――”

“知道。”

謝危見地打斷了他，然後回眸注視著呂顯，並不迴避他凝重而嚴肅的眼神，甚至十分平靜地向他重復了一遍，以使他知道他聽得懂他言下之意――

“呂照，我知道。”

坤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