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 已經從座中起。
這時纔看見穿的乃是一襲艾綠的卷草紋湘,往前走得一步,裾便如細細的水波一般晃, 竟直接走到了他邊來, 繞著他踱步, 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遍。
衛梁隻覺骨悚然。
對方站在他麵前時,他不敢抬頭;對方立在他後時, 他脊背僵如一石柱。
薑雪寧上一世認識衛梁, 純屬誤會。
那時臨淄王沈d才剛登基, 帶著在京中坊市遊玩, 遇到一行打海上來的深目高鼻的商人, 正當街兜售一些長得奇奇怪怪的果子。
人圍了不,來看熱鬧。
但要花錢買的卻寥寥無幾。
與沈d也就是在旁邊看個熱鬧,沒料想正要走時卻見一名不高不壯的文人費力地開人群,來到那幾名商人麵前, 開口就說自己不僅要買下那些果子, 還想要買下這些果子的種子。
於是一通嘰裡呱啦講, 價錢卻沒談攏。
這名文人氣得一張臉都紅了,又似乎對這些果子和種子十分執著, 立在街麵上不肯走。
到底還是鄭保眼尖,記得住人, 悄悄附耳同沈d說了一句“這不是今科您欽點的那位衛探花嗎?”
沈d這才認真地打量了一眼。
薑雪寧也不由詫異。
沈d一琢磨,便讓鄭保替這位古古怪怪的探花郎解了圍,出了錢, 末了再讓人把人引過來談話。
沈d貴為天子不大記得人, 可作為探花的沈d即便不記得沈d長什麼模樣,也認得出當日金殿傳臚時站在臺階前的鄭保, 所以立時就要上前來行禮。
還好沈d及時打住。
然後萬分納悶地問他,買這一堆勞什子的東西是想乾什麼。
衛梁頭上都冒出冷汗,隻說自己有些上不得臺麵的癖好,慣好研究田間地頭的事,還沈d莫怪。
沈d瞅了瞅他抱在懷裡的那些果子,把腦袋搖了又搖。
也不知是覺得這位探花郎不務正業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但總歸沒有責罰,隻道“正事之外有些消遣也無可厚非,拿回去鉆研便鉆研吧,好歹也是朕出過錢的,他日要真鉆研出個什麼來,記得送進宮來孝敬便。朕雖不好這個,皇後卻貪得很,指不定吃。”
薑雪寧立在他後,大覺沒麵子,想要反駁,可又說不出口,隻能往肚子裡嚥了一口悶氣。
衛梁卻逃過一劫似的,長出了口氣。之後沈d與薑雪寧回了宮,此事也就告一段落。宮裡麪人跟人鬥,鬼跟鬼拚,沒多久就把這事兒忘了個乾凈。
可誰也沒想到,次年盛夏,正在坤寧宮大殿外的廊下教那幾隻八哥說話,就見務府那邊的總管帶了好幾名太監抬著什麼東西進來。
一看全是奇形怪狀的水果。
還有個長滿了尖刺的,像極了巨大的流星錘。
一問才知道,說是翰林院裡一位編修大人衛梁的,特意獻上,問過了皇帝,著人給送過來。
薑雪寧完全想不起當初的事,務府的太監一走,便與宮裡的宮們對著這些果子研究了半天。
有的好吃,有的還不得其法。
末了全部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長滿了尖刺的果子上,聽說是什麼榴蓮,得開了外麵的殼吃裡麵的,於是便小太監拿了刀來好不容易開開。
結果……
那味道簡直熏暈了坤寧宮上上下下所有人,令薑雪寧終難忘!
這東西竟然說能吃?
然大怒,隻當這姓衛的看起來老實,原來比起朝廷裡那些反對的清流老臣還要過分,這是明擺著借機辱自己!
於是某日花園皇帝賜宴,薑雪寧找了個機會單獨把衛梁拎出來說話。
衛梁好像對自己闖下的禍事一無所覺,還問薑雪寧那些水果吃著如何。
薑雪寧差點人把他拉下去砍頭。
但怎麼著這也是皇帝親自點的探花郎,可不到明目張膽地手,所以隻皮笑不笑地同他說自己很喜歡他送的東西,既然他對什麼瓜果蔬菜的事如此上心,留在翰林院實在浪費,何不放出去與百姓當個父母,教他們種地去?還能幫他跟皇帝說上一說。
按理說,朝中但凡是有點腦子的員聽見這話,都要嚇得兩戰戰、頭冒冷汗。
因為這話本是一種明顯的威脅。
待在翰林院裡可是“儲相”,將來大多是可以留在京中做的。還未熬出頭就要外派去各省當,那都是混得不如意的,下等,苦差事。
可沒想到,這衛梁一怔之後,竟然滿是喜悅,眉眼裡都盛了似的,連帶著一張臉都紅了,磕磕絆絆躬道“這、這怎麼敢勞煩娘娘呢?”
那會兒薑雪寧實在沒看明白他這算什麼反應。
又明褒暗貶地諷刺了幾句,可衛梁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還以為在誇他呢,笑得越發燦爛。
末了是薑雪寧一頭霧水,見他半點也不生氣,自己惱得拂袖而去。
當夜便跟沈d打了小報告。
說衛梁這人如何如何,一意逢迎自己,不是什麼好,乾脆發去偏遠行省,讓他好好反省反省,種地就種個高興。
沈d免不了寬,哄著,讓不要生氣。
那時薑雪寧想沈d到底還是偏袒這個討人厭的探花。
結果第二天就聽說,上朝的時候沈d一紙調令直接把衛梁從翰林院裡拎了出來,扔去高郵當縣令。
這下薑雪寧高興了。沈d也不說什麼,晚上一起用膳時也隻看著笑,問這回算不算痛快。
薑雪寧尾便翹上了天。
想,有衛梁做前車之鑒,好好一個探花郎跑去當縣令,日子過得不知有多淒慘,料想以後沒別人敢來招惹了。
然而……
才僅僅過去一年,戶部整理各省稅賦時,駭然發現高郵縣田稅納糧竟然比去年翻了整整一番!
第一次,薑雪寧開始懷疑老天故意搞。
滿朝文武都被高郵縣的況震驚了,有人懷疑他加重了百姓稅賦,有人懷疑這裡麵有不可告人的貓膩,沈d自然也大為驚奇,派人往下查。
查出來的結果打了所有人的臉。
人憑的就是本事,高郵縣自從跟著縣老爺衛梁一塊兒種地後,一畝田種出兩畝稻,是自家糧先翻了一番,所以才給朝廷多納了糧。
不消說,京中急召衛梁京。
倘若高郵縣稻穀畝產的提高可以推而廣之,那一個大乾朝豈不是再無荒?
那兩天薑雪寧憂愁極了。
想這衛梁得了勢,對自己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正琢磨要怎麼搞這人呢,外頭務府的太監又風風火火抬著什麼東西來了。
那是滿滿的三筐上好的高郵鹹鴨蛋。
太監說,是高郵縣令衛梁今次上京特意托人孝敬來的,專門念皇後孃娘當年舉薦之恩。
薑雪寧簡直懵了。
一時難以分辨這到底是嘲諷還是嘲諷。
但總之衛梁好像半點不曾察覺之前的惱和惡意,簡直把的“恩”刻在了心裡,因此連蹦三級在戶部擔任要職後,還逢人便說皇後孃娘乃是個見的好人,旁人對實在是誤解太深。而且輒便送些時鮮瓜果京,那陣子膳房都不用到外頭采買了。
就這樣,薑雪寧莫名其妙籠絡了一位被百姓奉為真正的“食父母”的能臣。
忍不住想――
旁人對本宮那真的不是誤解,衛梁你對本宮這纔是誤解太深啊!
但反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接白不接,況且衛梁的腦子大約都隻用到了讀書和種地這兩件事上,於朝堂爭鬥實在半點敏銳也無。
旁人都以為他是自己心腹。
薑雪寧也不得絞盡腦為對方斡旋,對方但有莽撞得罪人或者擋了別人的路被別人算計時,都得跟在後麵當牛做馬地善後或者回護。
有時候都納悶本宮和衛梁,到底誰是誰祖宗?
總之,久而久之,這腦袋缺筋的,便對死心塌地。
一開始是不是誤會,自然也不重要了。
不管朝局如何改換,這樣的人,都是上位者最青睞、百姓們也離不開的。所以薑雪寧想,就算上一世倒了垮了,衛梁的結局應該都不壞。
最差也不過就是回鄉種地嘛。
反正他喜歡。
這會兒,薑雪寧盯著對方,心就變得十分復雜,半晌後扯開角,貌似純善地微笑起來“衛公子,我問你話呢。”
衛梁一哆嗦“在、在下……”
薑雪寧拿出了上一世哄傻子的耐心“誰告訴你的?”
衛梁恨不能挖坑把自己埋了“是,是在下自己有此擔心,並、並無人告訴過我。”
薑雪寧“……”
誰也別攔著我,想把這人打一頓!
眼皮跳了好幾跳,抬起手指來輕輕按住,才勉強繃住了一張即將撕裂的良善麪皮,口不對心地誇獎“衛公子真是思慮周全的有心人啊。”
衛梁沒聽出言下之意,以為真是誇獎。
竟正道“不敢當,在下也不過隻是為生民計,倘若五穀了,家國卻了,豈非得不償失?”
“……”
薑雪寧深吸了一口氣。
“那你可以放心了,本姑娘便是豬油蒙了心也不敢與天教為伍,衛公子的擔心實屬杞人憂天。”
衛梁頓時長舒一口氣“如此,倒是衛某多慮,東家姑娘既然這樣說,那衛某也就信了。”
他自袖中解了賬冊遞上。
隻道“這是衛某私自扣下的當季收糧賬,還請姑娘原諒在下的莽撞冒失。”
賬冊先前係在他手臂上,還帶著一縷餘溫。
薑雪寧看著他像看著個傻子。
衛梁不明“有什麼不對嗎?”
過了好久,薑雪寧才幽幽道“你大老遠來就問這一句,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連點證據都不要?”
“哦。”衛梁彷彿這才反應過來,但出乎薑雪寧意料,竟不是問進一步的證據,而是向笑起來,長一揖,道,“實不相瞞,在下覺得姑娘不是會撒謊騙人的人。田莊上的佃戶雖沒見過姑娘,可姑娘卻從未薄待他們,可不收以重租。在下來時還左右為難,隻想姑娘這樣的好人,倘若真為天教效力,在下還不知要怎樣選。如今您既說自己非為天教,在下便敢相信。”
“……”
上輩子這位沒被人搞死,那真是托賴了自己在背後照應啊。
薑雪寧無語天。
決定回頭多放幾個得力的人去衛梁邊,免得他哪天出門被人打,然後帶過這話茬兒,隻問道“來也來一趟,衛公子喝什麼茶?”
衛梁忙道“不了,在下還有事在。”
薑雪寧想想道“可是要準備秋闈?”
衛梁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反應“秋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接著才笑起來,說“秋闈到不要,隨便考考便是,但稻穀已收,衛某得回去琢磨冬日裡能否種點小麥,或者試著種一下一種馬鈴薯的東西,長起來很快,且……”
薑雪寧覺到了一種發自心的乏力,隻覺千百隻鳥雀在自己耳邊嘰嘰喳喳,聽得頭昏腦也漲,渾然不知自己到底是在蜀地還是在江寧,簡直腳底下都要打了。
半晌,衛梁說完。
然後眼底帶著幾分彩地問薑雪寧“東家姑娘看如何?”
薑雪寧回過神來,不敢說自己什麼也沒聽懂,想想上一世對付此人的套路,彎彎笑起來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十分驚喜,道“我看極好!”
衛梁立刻興起來“那我回去便這樣辦!”
說完躬一拜竟然道了別就走,半點也沒有停留之意。
蓮兒棠兒在後頭都看蒙了。
薑雪寧臉上的笑容瞬間拉下來,隻向們問“他剛才說種什麼來著?”
兩人麵麵相覷,搖了搖頭。
行,都沒聽明白。
種啥種啥吧。
薑雪寧翻開衛梁遞上來的那捲賬冊,隻瞅了瞅末尾記下來的那幾個數,兩道柳葉似的細眉卻慢慢鎖兩年過去,韃靼那邊的勢也該有苗頭了。做生意這一道上,雖不如上一世的尤半城,可並不需要與一般兩邊下注保穩,單獨暗助燕臨,力倒一半。隻不知,夠不夠,又是否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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