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旁的小太監見著他,無不出幾分驚,向著他跪地伏首。
謝危卻隻輕輕一擺手。
他們將要出口的請安,於是都歸於無聲,連頭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謝危走過去了,也未敢立刻起。
舊日奢華的宮殿,一應擺設雖未改變,可了人氣兒,添上了一種世事變幻所鍍上的冷清。
景緻的窗格裡鑲嵌著雪白的窗紙。
他走到了閉的宮門外,又立了半晌,方纔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門,還是就要這般推開。
然而,也就是在這時,裡麵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是兩名子。
或恐是一開始就有,隻是他剛才站到這門外時,心思不在,所以並未注意。
“娘娘……”
“謝居安不過是披著聖人皮囊的魔鬼,蕭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d也死了,我能怎麼辦呢?人在屋簷下,總要虛與委蛇。想想,委燕臨也沒什麼不好,說不準我還能當新朝的皇後呢。”
……
的聲音,沒了昨夜的慌與忐忑。
隻有一種寂冷的平靜。
以至於聽了也讓人生寒。
謝危還未著門扉的手掌,凝滯了許久,終於一點一點,慢慢地收,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原本已下去的戾氣,卻洶湧地翻上來。
他搭了一下眼簾,再抬起已無任何任何異樣,轉便從殿門外離去。等到他影完全出了宮門,後那些宮人纔敢從地上起。
閉的殿門,未曾開啟。
深宮裡是兩名子的絮語。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卻竟是個兒的尤會長,輕輕地一嘆,隻道“萬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錯,謝危此人也很可憐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閣,謝危讓人將那些五石散都扔出去,然後纔想起指上的硃砂,便拿了一旁的巾帕一點一點拭。
一名小太監進來說“昨夜那人已經置了。”
謝危靜得片刻,道“去給我找把刀。”
小太監頓時一愣。
隻是也不敢多問,低頭道一聲“是”,便去務府開了庫尋,隻是也不知謝危究竟要怎樣的刀,隻好不同式樣形製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進去兩柄匕首,才戰戰兢兢地呈到他麵前。
謝危的目一一劃了過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銀鞘上鑲嵌著一枚又一枚圓潤的寶石,倒像是一件玩。
然後拔開,刀刃上寒四溢。
拇指指腹隻輕輕了一下,便見了,竟十分鋒銳。
於是合上,將其擲回漆盤。
他道“這匕首,給皇後孃娘,送去。”
小太監上前來,等得片刻,卻未等到他說別的,便醒悟過來,立時將那漆盤連著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寧宮。
7)殺
過去了一天,兩天……
又過去了一月,兩月……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燕臨又有幾次於深夜進出坤寧宮,宮中的非議,終於傳到了朝野。
誰能容忍前朝的皇後如此水楊花?
諫書雪片似的飛來,許多人要為沈d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義。同時舊朝勢力翻湧,借著沈d詔,要將薑雪寧選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來,立為儲君。
殘冬將盡時,謝危已戒了五石散,卻仍不願出門,隻立在蒙著黑布的窗前,問呂顯“那孩子幾歲?”
呂顯說“七八歲。”
謝危便說“年紀還小。”
費盡心力造反,皇族殺了,蕭氏屠了,誰不覺得,將來謝危或者燕臨,總有一人要登基為帝呢?
呂顯希是謝危。
若是燕臨也沒什麼關係。
但聽著謝危此刻的口吻,他心裡竟萌生了幾分警兆,忽然問“你難道想立這孩子為儲君?”
謝危沒有回答。
對舊黨要扶宗室子來京城,也未有任何舉。
隻是還沒等得冬盡春來,外頭就傳了訊息那年的孩子慘死在了半道上,是燕臨命人的手。
他把燕臨來問話。
燕臨卻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殺了,一個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天下是你我打下來的,難道要扶立一個字都寫不來幾個的小孩兒當皇帝?!”
謝危靜靜看他“你想當皇帝?”
燕臨道“我為什麼不能想?讓那小孩兒當皇帝,豈非要當太後?怎麼能當太後!該是我的皇後!”
“啪!”
謝危看著他這混賬樣,終於沒忍住,給了他一掌。
他被他打得偏過頭去。
這一時,幾月前的隙便忽然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麵的平靜撕碎,沖他道“你從來看不慣,甚至縱容那些朝臣進諫,想要置於死地!可我喜歡!誰若要害,殉葬,我便一個個都殺了!看他們還敢進言半個字!”
謝危沉了一張臉“誰要害,誰讓殉葬,你便要殺誰,是不是?”
他突然喚來了刀琴劍書。
尚未近得燕臨的,便起手來。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到底是燕臨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經聽出他話中所蘊藏的疾風驟雨,一時目眥裂“你想要乾什麼?!”
謝危撿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長劍,隻道“那我便殺給你看。”
言罷出門傳令“命軍圍了坤寧。”
然後命人勒了燕臨的,將人捆縛,一路推至坤寧宮外。
軍甲冑沉重,行走時整肅有聲,才一將整座宮殿圍住,裡麵所剩無幾的宮太監都驚慌失措地逃竄。
軍手起刀落,都殺了個乾凈。
燕臨紅了眼眶,竭力地掙紮,幾乎哀求地著他。
然而謝危隻是巋然地立在宮門外,持劍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塵,平添一種凜冽的冷酷,向裡麵道“皇後孃娘,人都死了,可以出來了。”
裡麵彷彿有說話的聲音。
又安靜下來。
過得許久,這聽得裡麵忽然一聲喊“謝大人!”
謝危不言。
的聲音卻又平靜下去,像是這鋪了滿地的白雪,得了,也冷了,有一種沁人的味道“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復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d,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後的燕臨似在嗚咽。
薑雪寧的聲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許輕“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歧途,汙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誠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喂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那一瞬間,謝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話音落地,那個名字便從他心裡浮了出來――
張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張臉,無趣乏味的一個人……
他無聲拉開角,陡地冷笑。
隻不過薑雪寧也看不見。
心彷彿有一團熾火燒灼肺腑,可他的聲音仍舊帶著那一種殘酷漠視的冷平“可。”
那一刻,彷彿拉長到永恒。
然則不過是一個眨眼。
宮門裡先是沒了聲響,接著便聽得“當啷”一聲清脆的響,比鋒銳的匕首見封、從人手中落,掉到地上去的聲響。
燕臨如在夢中一般,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連刀琴劍書都愣住了。
他紅了眼,終如困一般,裡發出一種誰也無法抗衡的力量,竟驟然掙了,踉蹌著向那宮殿中奔去,一聲聲喊“寧寧,寧寧――”
鮮從殿彌漫出來。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輩子的姑娘,決然又安靜地倒在泊裡。
金簪委地,步搖跌墜。
燕臨沖進去抱起,統帥過三軍,攻打過韃靼的人,此刻卻慌得手足無措,像是年時那般哭起來,絕地喊“太醫,太醫!太醫啊――”
他沾了滿手的。
那樣無助。
劍不知何時已倒落在了地上,謝危一不站在外麵,看了許久,沒有往裡麵走一步。
薑雪寧終於死了。
8)綠梅
燕臨的魂魄,似乎跟著去了。
停靈坤寧,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來拜。
隻有他天坐在棺槨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懺悔;偶得清醒,又一聲聲埋怨,恨,責怪,彷彿還在世間一般……
也不知是誰忽然提了一句,說刑部那位張大人,竟給自己寫了罪詔,長長的一頁,三司會審諸多朝臣,沒有一個忍心。
於是他忽然發了瘋。
提著劍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殺張遮。
下頭人來報,謝危纔想起,確還有一個張遮,收監在刑部大牢,已經許久了。
燕臨自然有人攔下來。
他想了片刻,隻道“前些日抄家,薑府裡那柄劍,拿去給他吧。”
那應當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薑伯遊革職,薑府抄家,才從那沾滿了灰塵的庫房裡找出來。
劍匣開啟,裡竟然簇新。
是一柄工鍛造的好劍。
劍匣裡麵還鐫刻著賀人生辰的祝語,一筆一劃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經年猶在。
去送劍的人回來說,燕將軍看著那把劍,再沒有喝過一口酒,隻是在坤寧宮前,枯坐了一整夜。
謝危也懶得去管他。
隻是晚上看書時,見得《說文》的一頁上,寫了個“妒”字,後麵解害也。
他便把這卷書投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為自己定下秋後斬之刑的張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隻是話出口,竟然是寧二歿了。
後來才補你的娘娘歿了。
那一刻,謝危隻覺出了一種沒來由的諷刺,好像冥冥的虛空裡,有個人看笑話似的看著自己。
又說了什麼,他竟沒印象了。
從刑部大牢出來,待要離開時,卻見一人立在門外,同看守的卒役爭執不休。
穿著的也是一服。
隻是模樣看著麵生,手裡執著一枝晚開的綠梅,碧的花瓣綻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宮裡那一株異種。
謝危想了想,纔想起“是衛梁?”
刀琴在邊上,道“是。”
謝危道“他來乾什麼?”
劍書便上前去,沒一會兒回來,低聲道“似是,皇後孃娘生前有過代,托他折一枝梅,給張大人。”
謝危沉默許久,道“讓他去吧。”
劍書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將衛梁放了。
衛梁也遠遠看見了謝危,隻是神間頗為不喜,非但不上前來,甚至連點謝意都不曾表,徑直向著大牢走去。
謝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見了衛梁人。
刀琴劍書都以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涼,也不知著了那一道逆鱗,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給!”
這分明是戾氣深重。
刀琴劍書近來越發不著他喜怒,隻得又將已到大牢裡麵的衛梁抓了,連著他方纔攜的那枝碧的寒梅,也帶了回來,奉給謝危。
謝危修長的手指執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斷義
回去時,街市上彷彿已經忘了前幾個月才遭一場大禍,漸漸恢復了熱鬧。
也有流離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討。
一名赤著腳的小乞丐與人廝打作一團,擋了前麵的道。
謝危坐在馬車裡,也不問。
劍書便來道“幾個小花子打架,已經勸開了。”
謝危了車簾一角看。
那小乞丐頭上見了,哭得厲害,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惡狠狠地看著先前與自己廝打的某個大人,咬了牙關不說話。
狼崽子一樣的眼神。
又帶著一種活泛的生氣。
還有滿腔的不甘,不願,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帶過來。”
刀琴將人帶到了車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淺,更不知他是誰。
謝危問“幾歲?”
小乞丐了頭上的,道“七歲。”
謝危又問“有名字嗎?”
那小乞丐說“沒有。”
謝危便慢慢放下車簾,對劍書道“帶他回去。”
卻不是去皇宮。
而是去謝府。
隻不過,當謝危走壁讀堂時,那麵空無一的墻壁前,竟已經立了一道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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