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街上的竹聲漸次小了。偶有零星幾聲，也消弭于重重深院的層層瓦墻之中。

玉鐲沁涼，著卓炎溫熱的手腕，被戚炳靖以掌圈住，收進被中，擱在他的腰間。他將抱在懷里，二人相擁而臥。

此刻已在新歲。

戚炳靖低頭，親了親卓炎的臉。這回沒再躲開，手在他腰間輕輕攬了下。這輕弱的一個作，他的臉頓時變得和了。然而床帳之間昧昧暗暗，看不見他這一番細微的神變化。

“炎。”

“嗯。”

“炎。”

他一邊親，一邊迭聲喚的名，沒完沒了。應了兩聲，便沒再應了，臉頰上起了一個淺淺笑窩。跟著，的便被他含住了。

這一個吻，又深，又不夠深。

他吻著，頭一回不帶任何念。被分剝出來，融在他與親昵的糾纏里。他這樣親了許久，親得呼吸漸漸放緩，不知不覺地放過了，然后就著這個姿勢，直接墜睡夢中。

這近一年來，夜里很有他比先睡的時候。

睡著了的戚炳靖，腦袋仍然挨著的。卓炎從被中出手，輕輕了他的臉。他睡得非常香，毫無所察。便又啄了一下他的角，重新把手藏回被中，擱在他腰間。

一時睡不著。

想著這幾日文乙的揭示，他的親口剖白，周懌的直言陳說，還有親眼所見的他的宗室親們。他變得更加完整，他也變得更加真實。他不再是過去認知中的那個男人，可他卻比過去更加讓到生、悉。

面對被揭開的舊事及腥過往，他坦承認，卻不多做解釋。

他長于昏晉室，自喪母，因賴長姊心才得以活命。多年來君父拿他當做穩固外戚重臣的棋子之一，他看似尊貴，命實低賤。為了活命，他遠離京廷，避難軍前，屢遭兄弟毒手卻亦只能沉默忍。在十九歲之前，他的命沒有一日是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不見他苦大仇深，亦不聞他撕心裂肺。

他城府在，冷靜而審慎，一朝求生，連弒兄、父，事果決而狠辣。

可不見他由此暴戾乖張。

他見不得同袍的命被人輕賤，卻下得了狠手將大軍拋在云麟軍的利刃之下。

他對長寧瞞諸事、毫不猶豫地利用長寧的善良以大事，卻不忍心看著長寧不得幸福圓滿。

鮮在他流淌。心臟在他腔里跳。他的矛盾、他的真實，在讓心之后，竟又逐漸令心定。

他懂，所以他不認同、支持。

而今開始懂他，又何必他改變、回頭。

倘若就如此刻這般，互不相迫，但求相守，不知可否？

……

丑時二刻，司夜的婢小心進來起。

正旦大朝會在即，在京文武皆須于寅時列班于天華門前，百年朝制，從未變過。

戚炳靖困倦，摟著卓炎又睡了足足三刻有余，幾經下人提醒催促后，才頗不舍地放開。起下地后，他手接過浸有冰水的巾子抹了一把臉，神抖擻地走至外間。

洗漱罷更，親王禮服形制繁復，四個手腳伶俐的婢不敢怠慢地服侍他穿戴。繡有九章的青袞剛上，他背后就傳來卓炎的聲音：“我來。”

這話是對正在伺候他更的幾個婢說的。

婢們聽命退后，捧起飾供卓炎取用。戚炳靖沒，口一暖，是卓炎的手進他的外中，仔細地掖平了襯在里面的白花羅中單。

低垂著眉眼，長發散落在素寢上，雙手取過象征著他份的虎飾金銙帶，將接著帶扣一端的皮鞓圈過他的腰。

青潤的玉鐲在他上移掠，戚炳靖忍不住抬手攏了攏的長發，道：“炎。”應了一聲，替他穿的作并沒有停下。天未明，屋中燈燭之暖暖，于此事雖生，卻顯出待他格外的溫存。

他出一點約笑意，問：“這玉鐲，你可喜歡？”

昨夜沒答他。眼下，聞聲抬頭，瞅他一眼，那目仿佛在說，這話何必要問。可他卻十分執著，等著給出回應。便無奈地輕笑，道了聲“嗯”。

然后問說：“何來的鐲子？”

他答：“昨日宮，請旨開了供奉庫，從庫中挑的。”停了停，他又補充：“同這鐲子一道，還有好些別的件。你今日若有空，便挑著看一看。等晚間我回來，你告訴我，喜歡哪些，不喜歡哪些。”

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自認說了錯話，怕真的離開他，遂想哄，想留，想討歡心，卻只能想得出學那些士庶人家送眷首飾的笨拙法子。說是“請旨開庫”，又豈能料不到他的行事與作風，也不知他這回從宮中取走了多珍品。

他全然不知，他昨夜的那一句“別走”，對而言，遠勝這些金玉千百倍。

他在旁人眼中權勢滔天、難以輕摧，可他這簡單的兩個字，卻讓他在面前變得弱。其實若決計要走，他千言萬語也留不住，窺見他的弱，不僅于事無補，更是不智之策。

他在先帝諸子中以聰睿著名，在沙場上同對陣亦是運籌帷幄、計謀百出，可如今卻會有這般傻蠢的一刻。

可正是這不智、這傻蠢，于而言是最最珍貴的。

想著，卓炎靠近他的前，仰臉看他道：“炳靖。你有時候，會犯傻。”

戚炳靖下意識地將摟住，抱在懷里。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何出此言，口問道：“什麼時候？”

問完又覺不妥，卻已遲了。

咽下笑意，看著他略訕訕的臉，道：“便在眼下。”

戚炳靖遭調侃取樂，不不惱，反而心中暢快。他轉而朗聲大笑，抬手了的后頸，低頭親一親同樣笑揚的眼角，微紅的臉龐，還有輕輕上來的。

……

待他鄂王儀仗浩浩起行后，卓炎簡作梳洗并用膳，然后人帶去看他昨日從宮中供奉庫取回公主府上的東西。

百余件大大小小的稀寶首飾，瑯瑯鐺鐺地擺滿了十張寬長的烏木妝案。正當中，一件明麗華貴的飾高冠攫奪了的目。那頂冠子約有一尺半高，上有大小花釵共十八株，前周飾以九龍、四、六翟鳥，左右各有三扇博鬢。

珠環翠攏，龍飛舞，金燦生輝，璀采如幻。

卓炎怔住。

這高冠豈是尋常……

后屋門被打開，厚木相的聲音立刻喚回了的心神。卓炎回頭，見是戚炳瑜，遂行禮道：“公主殿下。”

“炎不必多禮。”戚炳瑜微笑道，揮袖遣退侍婢們。然后步上前來，同卓炎一道打量這一屋金玉珍翠，嘆道：“四弟這回未免太張狂了些。”

聞風而至，必是有話要講，這句不過是起了個頭罷了。

卓炎便安靜地等下文。

戚炳瑜抬指，隔空點了一點那頂華高冠，道：“炎。這頂冠子，是我大晉歷朝皇后冊時才能戴的冠。”

并未在意卓炎的神，又道：“昨日在宮中，四弟說，滿庫便只有這頂冠子配得起你的容，且取出來，你在同他大婚之時佩用。”

……

當時戚炳瑜在宮中陪著戚炳靖一道挑選珠飾，聽見他這話，一時驚詫不敢確信。諸司統管供奉庫的宦臣及陪從的侍們更是大驚失，頓時慌慌地跪倒一片，但無一人敢出言諫止。

戚炳靖環視一圈瑟瑟發抖的眾人，問說：“怎麼，我取不得？”又點了一人，命道：“去稟陛下，問他賞不賞得。”

不多時，被派去的人返回，傳述上逾：“陛下稱：‘這宮中的件，只有四叔看不上的，沒有朕不愿拱手相讓的。四叔想取什麼，直取便是。’”

戚炳靖則淡淡一笑，道：“今日，只先取這一冠。”

……

朝暉窗而，照在冠上，令其澤變得金而兼赤，如染珠。

戚炳瑜道：“炎如今是要嫁我晉室的人。晉室若，無一人能獨善其。四弟自封王以來，行事多剛愎無忌，我說的話，對他無用。炎在四弟心中無人能代，能多加費心，盡力規勸。”

的措辭極委婉，以至誠之意請卓炎相助。

卓炎聽后，沉默頃。然后側過，對戚炳瑜再行一禮，回答道：“殿下恕我。我勸不了，也不想勸。”

戚炳瑜蹙眉。隨即略起薄怒，問：“倘使他就在你眼前殺人，你也不勸？”

卓炎迎著的目，冷靜地，一字一句道：

“若如是，我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