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炎出京的儀仗極其低調。

周懌只用了三日時間就調出所有的鄂王扈從銳，重新整車備馬，然后在戚炳靖毫不猶豫的命令之下，于正月十七日的清晨離城，護送卓炎南下晉煕郡。同行的除了這些人馬之外，還有一直侍奉卓炎左右的數個婢，以及同周懌一樣奉了戚炳靖之命、迫不得已走這一趟的鄭至和。

為了能夠更加方便地照顧孕中的卓炎，鄭至和在臨行前又從翰林醫院中點了一個隨行。名喚倪楓，是鄭至和最為賞識的下，亦是有資格宿中的所有醫中他最信任的一位。

那一夜鄭至和被要求留宿大長公主府，一留便是十余日。待到他終于能夠離開時，卻又是直接離城出京。鄭至和雖有苦，卻難言，除了恪盡職守，沒有其它辦法。

卓炎有孕一事，對外被戚炳靖封了個不風。而兄弟反目及謝淖歸京一事，卓炎同樣被戚炳靖瞞了個徹徹底底。

周懌做事，滴水不。

路途中，他每日一封奏報，將當日的行程、路線、卓炎的形細細寫稟戚炳靖，甚至連當日卓炎吃了什麼、歇了幾個時辰這樣瑣碎的事，都一一記錄，以資備查。而每封信的最后，他都鍥而不舍地請命：待卓炎安全抵達晉煕郡后，能準他立刻返回京。

周懌的請求一直被戚炳靖漠視。他并沒有收到任何一封回復。等到他發出第二十封信后，一行人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晉煕郡的鄂王府。

是日天氣晴，鄂王府門廊遍布暖印。

蘇郁目不轉睛地看著一行車馬在王府門前停穩，的一顆心終于得以落地。車簾起，蘇郁步上前，與婢一起將卓炎扶下車。關切地瞧了瞧卓炎的臉和子，語甚欣：“殿下大喜。這一路上累，可總算是回來了。”

卓炎對展一笑。

打在的側臉，將那抹笑容暈得極其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見。

……

夜里，中院的主屋早早便歇了燈。

地龍將一室燒得暖熱，一如從前。被褥松，帳下，卓炎一人獨臥，旁空空，這張床從未顯得如此寬大過。

靜靜地躺了許久，終難睡。

后來閉上雙眼。

可一閉眼，戚炳靖的樣貌就更為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的在黑暗中變得極度敏，鼻間甚至似乎能夠嗅到他留在此的氣息，雖然清楚那是錯覺。

這思念。

并非頭一回會這種覺，但從未有過任何一次，能像這般讓輾轉難眠。在回晉煕郡的途中，每一夜都在思念他。思念層層壘疊到今夜，終于到達了幾乎難以制的頂峰。

不確定他此刻在哪里。但又清楚他就在心里。

又回憶起他說要送回晉煕郡的那一晚。

當時他說出口的理由，不得不認同。

皇帝寢疾，不知何時能夠痊愈，國政賴他決斷，他必須留在京中。懷有孕，若一直隨他居于京中，待肚子顯懷后，便再難瞞得過旁人——那旁人中，也包括著戚炳瑜。他無意和孩子遭任何變故、任何傷害，他決不允許有任何一個萬一出現，他執意而堅定地要求離京南歸，如此他才能放心。

晉室波詭云譎，朝局變幻莫測，他心有所謀，很清楚，于是也知他的慎思絕不多余。

只能答應。

不是為了讓他安心，亦不是為了讓自己躲避，而是一樣容不得任何一個萬一，是為了的骨。

“炎。”

好像聽到他的聲音。與往日一樣的低沉人，在耳后纏綿。那聲音中，有許多的不舍，還有許多的思念。

明明知道這聲音只存在于腦中，但仍然閉著眼應了一聲：

“嗯。”

……

翌日晨醒時，天剛蒙蒙亮。

卓炎緩緩將眼打開，恍惚了一陣兒，才意識到何地。眼皮開合數下，不想起之前同戚炳瑜的那一句：若如是，我閉眼。

如今與他分隔兩地，縱使不閉眼，也不會再看到他手上的，已無須再為此而忍抑心。

可如今不需閉眼，卻反而需比從前忍抑更多。

……

在晉煕郡，時間似乎要比京中流逝得慢許多。

連日來，卓炎遵鄭至和醫囑，寢食皆極規律，胎脈平和，子無恙，讓鄭至和逐漸放下心來，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一日三問。

再到后來，因倪楓是子，進出更為便宜，又因見鄭至和疲累，便主替他分擔日常診脈、進藥諸事。生冷淡，話，醫湛，事謹慎，自從到了鄂王府，從未惹出丁點麻煩，便連眼里不得一粒沙的蘇郁都對挑不出任何錯。

這日，又下起不大不小的雪。午后，倪楓為卓炎診過脈，如常囑咐勿忘添。卓炎攏下袖口，手輕搭上小腹，想了一想，問說：“我有孕至今已過十周，腹部怎還未顯懷？”

倪楓答說：“此事并非每個子都相同，殿下不必擔心。”

卓炎遂輕輕一笑，“我并無經驗，也不知有孕后人會變什麼樣，閑時不免會多想，讓你見笑了。”

倪楓多看了幾眼。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看見卓炎在人前展出極致的溫。難得出一點笑，道：“殿下的這個孩子，又乖巧，又安靜，從沒讓殿下吃什麼苦，這子或許是隨了殿下。”

卓炎抿起。

這時，蘇郁遣人來傳話，說新制的婚服正在送來主屋的路上，稍后請卓炎過目并試穿。

倪楓遂收拾了東西，起告辭。

在返回西院的途中，與和暢在一座曲橋之上不期而遇。

天上細雪輕落，和暢撐傘駐足。白霜覆著傘骨，他看清來人，笑了一下，笑意如春風和煦。

倪楓與他而過。

和暢卻沒有繼續前行，轉道：“小九。”

倪楓頓了一下，回頭，沒什麼表地看向他。

他便笑問說：“我聽鄭太醫總是這般喚你，覺得好奇，不知這是為何？”

如柳的眉輕，神出不耐煩，卻還是回答了他：“我在家排行第九。”

“哦。”和暢一副恍悟的模樣。他向踱近，直到離半臂之距，又笑著說道：“小九，你怎麼總不笑。”

倪楓抬眼皮，手上他的膛。

和暢立刻半發麻，心跳遽烈——卻用了極大的力氣將他使勁一搡，他踉蹌退后，離遠了好些。

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暢留在原地，尷尬之后，悵然若失。

后有人他：“和暢。”

他便將頭轉向另一邊——周懌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此地，也不知看了有多久——他立刻開始頭疼。

“太輕狂。”

周懌丟下這句，從他邊走過。

……

嫁如火。

織金、云霞、紋，深青的霞帔自卓炎肩頭曳下，琢有高貴鳥的玉墜垂在前，半陷輕的大紅紗。

對著鎏金描畫的等高銅鏡，蘇郁雙手捧起那只僅有大晉歷代皇后才能用的冠，珍而重之地為卓炎戴上。

冠明燦，映得卓炎面龐如染霞。

蘇郁看得怔了。

像是陷了頗為久遠的回憶，漸漸地，眼中涌現水。

卓炎察出的異樣，輕聲道：“姑姑，怎麼了？”

蘇郁回過神，連忙背過，拾袖抹了抹眼角，然后才道：“我瞧見殿下的模樣，心想若是王爺看見了，不知要有多歡喜。”

……若是還有個人也能看見，不知該有多好。

卓炎了一會兒，問說：“姑姑是不是想到了……已故的文妃紀氏？”

既這般問了，蘇郁便也不再掩飾，輕泣而哽咽道：“文妃是個可憐人，當年為了生養王爺，吃了多苦，卻沒能親眼看著王爺長如今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看不見王爺如今能娶到殿下這般的子，更看不見王爺如今有殿下這般疼他。”

卓炎上腹部，一時無言。

頃，蘇郁拭去淚水，道：“明明是喜事，我卻讓殿下也跟著難過，是我之過。”

說著，又近前，仔細察看婚服是否妥帖，然后又自顧自地嘆道：“殿下如今有了子，若再耽擱些日子，這婚服定會變得不合了。也不知王爺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真是急死個人。”

這話，也醒到了卓炎。

算起來，竟有一段時日沒有收到戚炳靖發回的書信了。思及此，再看這嫁與冠，只覺意興闌珊。

“姑姑，替我寬罷。”

……

不多時，顧易前來請見。

他拿著大平京中發來的最新邸報，送來給卓炎一閱。待被人引屋中，顧易打眼就看見蘇郁紅的雙眼，不眉頭微皺。

但他沒說任何話。

蘇郁見二人有要務要談，便先告退。待屋門關上，顧易一直無聲追隨著的目才被不留痕跡地收了回來。

“顧兄。”

“殿下。”

二人見過禮，顧易撿了幾條大平要事奏與卓炎，二人談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然后告一段落。卓炎請他用茶歇，顧易也關心詢問近日子如何。

言談間，卓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蘇郁方才的話，心思為之所牽，看向顧易，想了一想，問道：“顧兄。景隆七年夏，大平與大晉曾有一戰，晉軍戰亡一萬四千余人，在高涼郡更是全軍覆沒。當年那一役，平軍主將是誰人，顧兄可知？”

顧易放下茶盞。

他眼角的細紋微，像是被到了許久沒過的舊事。

“景隆七年，臣十五歲，那年開春時剛行伍。”

顧易一邊緩慢地回答，一邊將思緒自回憶中拔出。

“當年的那一役，是臣頭一回上戰場。平軍當時的主將，正是于臣有大恩的裴穆清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