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四合時分, 董飛卿、蔣徽回到家中。
一輛馬車停在宅門前,有母子三個站在門里。
他們的份,蔣徽已經知曉。
走到錢太太近前, 夫妻二人同時行禮, 都沒說話。
錢太太勉強扯出禮貌的笑容, 吩咐兩個孩子給他們行禮。
董飛卿瞥過的兒,神淡漠地抬手示意免禮。
錢太太打量蔣徽片刻,又遲疑地向董飛卿。
董飛卿卻沒有為二人引薦的意思, 對蔣徽道:“你先回院,我應承幾句就回去。”
蔣徽深凝他一眼,他頷首一笑, “去吧。”
就也笑了笑,緩步走向宅。
董飛卿語氣溫和地問錢太太:“所謂的不之請,是指何事?”并沒有請母子三人到室說話的意思。
錢太太攬住邊一雙兒的肩,低頭看著,輕聲道:“他們是……”
“是您與錢縣令的兒。”董飛卿不疾不徐地接話道, “讓他們去馬車上等您吧。我這兒沒有款待他們的地方。”
錢太太抬頭著他, 眼神先是意外,隨即便是釋然。
意外于他對的兒毫無興趣,連場面功夫都懶得做, 至于那份釋然,是因為在心里, 他就是這樣冷心冷肺的人, 就該這麼做。董飛卿牽了牽, 負手站定,淡淡地看著,等待的回答。
待得一雙兒上了馬車,錢太太道:“聽說了董家的事之后,我和娘家的人便回京看看。在京城,還有一所宅子,一些田產。我知道你和葉先生開了書院。
“那兩個……我那兩個孩子,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正是該用功讀書的時候。
“你們書院,男學生都收,請到的先生又都是名士、名儒,能不能收下他們?”
董飛卿神認真地看著,待說完之后,搖了搖頭,“不能。”
錢太太看住他,角翕翕,“我知道,你們收學生有規矩,但是,你破例一次,好麼?總不能讓他們干等一年吧?”
董飛卿畔逸出笑意,“您多慮了。不是破例與否的事,我不想看到他們在我跟前晃悠。”
“為何?”錢太太道,“你……特別恨我吧?”
“都過去了。”董飛卿神坦誠地道,“您過您的,我過我的,很好。”
錢太太低頭沉默片刻,“但是,不論如何,兩個孩子都知道,你是他們的……”
“這種話,有些不講道理吧?”董飛卿笑微微的,“我眼下是還能過,要是淪落到沿街乞討,您的兒會知道我是誰?”
“這些年,我沒看過你,是因為董家。”錢太太道,“你該記得,當初我與他們鬧了什麼樣子。我那時……可謂面目可憎,像是瘋了一樣,該做的、不該做的事,都做了。那段歲月于我,是不堪回首。”
“看不看的,我也好端端地到了如今。我有叔父、嬸嬸,有勝似親人的手足,我什麼都不缺。”他說。
“……”錢太太抿著,只是看著他。
“您想要我怎樣?”董飛卿和聲道,“沒了董家,幫您過您那邊的日子?我辦不到。這些年了,您第一次主來找我,到底因何而起,我很清楚。”
“我……有我的不得已。”
“我知道。”
兩人沉默下去。
“那……”錢太太斂目看著腳尖,過了好一陣子,再開口時,沒勇氣與他對視,“在陜西的名士,我想請兩位到家中,教導兩個孩子,能不能——”
“怎樣?”董飛卿問道。
錢太太緩緩吸進一口氣,聲音很低:“能不能用一用姜先生或葉先生的名帖?”
董飛卿凝視了好一會兒,“坐館教書,沒有看面這一說。誠心誠意親自去請,總會有被打的人。錢縣令是何態度?您就算從我這兒拿回去一草一木,他都不見得愿意收。”
錢太太語聲更低:“在路上就聽說了你開辦書院的事,我想著,你怎麼都會收下他們的……寫信跟他說,他為了孩子的學業,沒說什麼。”
董飛卿無聲地笑了,“憑什麼以為我會收下他們?因為您為兒著想?”
“……我明白了。我走了。叨擾了。”錢太太緩緩舉步,往門外走去。
董飛卿站在原地沒,視線散漫地著近前虛空。
錢太太腳步停下,沒回頭,道:“我沒來看過你,可你也沒去看過我。在你長大之后,這麼些年……”
“我去過。”董飛卿溫和地道,“被逐出家門之后,我去過。您那時過得很好,我要是登門的話,未免多余,便沒讓您知道。”
錢太太僵立片刻,舉步離開。
去過如今的夫家,追過送親的隊伍,跟著和離后回往娘家的馬車一直走一直走……都不知道。那些事,讓他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傻得可以,也狼狽得可以。
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居然可以平平靜靜地面對,平平靜靜地拒絕的要求。
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可以為了眼前的兒,對早已割舍的孩子予以寄。
可他做不到全。
如果他可以原諒,那麼,這些年,這些所謂的至親,誰又曾原諒過他?
也不是冤冤相報,只是一想就煩——平白多出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平白擔負很多有的沒有的事,荒謬。
賬要是這樣算的話,他豈不是連董家都虧欠?——起碼,他們曾年復一年地給他錦玉食,起碼,時不時地就會把他拎到跟前訓斥一通——那也算是想起他、主見他了吧?
蔣徽走到垂花門就停下來,等著他。
可是等到天黑,還不見他回來。
回到外院找他。
他站立在夜中,背著手,斂目看著地面,若有所思,神無悲無喜。
劉全等人都在近前默默地站著,俱是神黯然。
蔣徽擺手示意劉全等人去忙別的,走過去,尋到他的手,握住。
董飛卿轉頭看向。
“回房,吃飯。”笑說。
他微笑,頷首。
蔣徽更地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回房。
這一晚,董飛卿夜半不睡的病又犯了:夜半,蔣徽沒來由地醒來的時候,發現旁枕畔空空。
披下地,走到廳堂門口,挑了簾子,見他站在院中,來來回回地,緩緩地踱步。
在他年時,錢太太是否讓他傷心失,不知道,那時正拼命地習文練武,生怕辜負嬸嬸和兩位師父的期許。
是在十來歲的時候,察覺到了他一些因為生母引起的鬧別扭或是失落的時候。
他從不過生辰,每到中秋節、年節,也總是興致缺缺,唯一高興的是,手足都能得一段閑暇時日,可以結伴四走。
——這是與相仿的做派。
的生母親走得太早,想有都做不到,生辰于,便只是個提醒母親已經不在的日子,越大越不想過。就算想懷念想傷心一場,也得有個切實的由頭吧?
沒有,不會有。
中秋、年節則是尋常人家團圓的日子,而與他,是再也沒有真正的一家團聚的時日,把節日當休沐、放假,心里能好一點兒。
年時的他,始終讓記憶猶新的,是他隨軍出征前一年的中秋節。
那一年,在葉先生那里用過晚膳后,愷之哥去找,跟葉先生說:“您和解語一道去程府吧?我娘陪您賞月,解語和我們一起賞月。”
葉先生自然不會反對,帶著去了程府。
他們幾個聚到一起,怎麼肯老老實實的,賞月期間,修衡哥讓人去外面買回了一壇陳年佳釀,幾個人一起分。
這不怎麼喝酒的,因著氛圍特別好,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喝了不。
后來他對說:“孩子家,喝酒。你那親哥哥,慣著人的法兒都不對。”
一聽就笑了,說好,我不喝了。
愷之哥卻開始跟他找補,說兄妹不就這樣麼?一起犯錯一起挨罰,我跟解語就是這麼過來的,再說了,我酒量深淺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是著石頭過河呢。
他就笑,說該,又不是我讓你喝的。
修衡哥就打岔,指著月亮里的兔子廓,問他們:“像不像薇瓏?”
幾個人都笑起來,煞有介事地端詳一會兒,都說像,又問:咱們家兔子今晚怎麼沒來啊?
修衡哥說,傻兔子不是迷上蓋房了麼?師父下午點撥了一番,高興得不行,回家就開始鼓搗模型了。
幾個人笑得愈發開心。
說笑間,轉到躺椅上,先是半坐著,后來有丫鬟送了薄被過來,索放松地半躺下去,問修衡哥:“哥,我今晚不想走了,行麼?”
修衡哥笑道:“好說,這兒就讓給你了,我們幾個去阿逍房里湊合一晚。”
放下心來,說那就別讓人管我,我要是醒來就能看到月亮,也是一樁事。
醒來時,院子里靜悄悄的,桌上的下酒菜、陳年佳釀都已收拾干凈,只放著一個溫茶的木桶。
丫鬟、婆子在近前服侍。
懶得,向月空的時候,看到他居然姿態懶散地坐在屋脊上,遙著空中那圓月。
看不清他的神,但是能夠覺到,他在那個時刻,是孤單、落寞的。
一不,凝他許久,他竟也沒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卻微不可聞的嘆息。
應該就是在那一晚,意識到:飛揚跋扈的董飛卿,是和自己一樣的,孤孤單單、可憐兮兮的一個男孩子。
他一直坐到天陷黎明前的漆黑的時候,才從從容容又悄無聲息的離開。
就那樣,凝了他一整夜。
說起來,那算是他陪度過的第一個中秋——想來便酸楚,卻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大抵就是因此,之后面對他,總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
同病相憐之類的事、詞匯,都讓抵。不需要誰的理解認同或同,篤定他更不需要——不論是自卑還是埋怨、懷疑親引發的失落,都是不需要別人看穿的,就算明白,也不要流出來。年人,最不缺的就是對自我的質疑,以及傲氣、自負。
可是,又分明是明白他的。
不會有人比更明白。
以往如此,如今更是。
蔣徽走過去,走到他面前。
董飛卿的腳步停下來,因著猝不及防,牽出來的含帶著歉意的笑容便顯得有些倉促。
蔣徽踮起腳尖,雙臂繞上他頸子,輕聲問:“心煩?”
他嗯了一聲。
“那麼,你是打算心煩一天,還是心煩一個月、一年?”
他聽了,便忍不住笑了,著的背,問:“你心煩的時候,都給自己安排好期限麼?”
“以前不會,往后會。”故意沒正形,“一輩子這麼長,總要專門留點兒時間來心煩吧?”
他笑出聲來,“數你會胡扯。”
聽到他笑了,也隨之笑起來,隨即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他,“說心里話,想認麼?”
董飛卿搖頭。
“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
“沒有那些人。那些都與我無關。”他說。
蔣徽凝視著他的眼睛,片刻后笑道:“那好,明日你就跟書院、家里打好招呼,關乎那邊的事,都給我。”
“……”董飛卿也凝著,微微挑了挑眉。
語氣地商量他:“往后,我的事你也能管,這還不行麼?”
“那邊的事給你,你的事我也能管——是不是差了點兒什麼?”
笑起來,“不是你說的嗎,就沒指過我多乖。再說了,我要管的,也就那一檔子事兒。”
斟酌片刻,他說:“好。給你。”
蔣徽笑開來,隨即摟他一些,猴到他上,親了親他的眼角。
董飛卿逸出低低的笑聲,抱著回房。
休沐的日子,蔣徽上午忙著修改話本子,下午去了香鋪子。董飛卿想要陪一起去,被攔下了,說眼下又不會有人追殺我了,你怎麼還不放心?
他聽了,笑了笑,說那你就自己去,早些回來。
說好,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些好吃的。
鋪子里近期賣出幾瓶百花、兩瓶蘭香,都是價比黃金的東西,若是只算開張以來的支出,蔣徽是賺了些銀錢,但若算總賬,離回本的日子都還很遠。是以,生出的喜悅有限。
問過掌柜、伙計近期形之后,蔣徽走出鋪子,上了雇來的馬車,去往售賣各地風味小吃的攤位、店鋪比較集中的那條街。
路上,開了一邊的小窗戶,看著秋日的落葉繽紛,也看著街頭的人來人往。
無意間,見了一幕:
錢太太帶著一雙兒下了馬車,面上盡是慈的笑容。下車后,代車夫兩句,母子三個漫步在京城街頭。
原來還沒離開。
先前與董飛卿說,錢家的事給,打心底以為是猴年馬月的事了——畢竟,錢縣令家底殷實,做也不是一兩年就把自己折騰得出事的做派,錢太太往后不遇到大的難,都不會來京城求董飛卿。
喚車夫調轉方向,行至母子三個不遠,意圖自然是投石問路。
下了馬車,蔣徽走到錢太太側,輕咳一聲引起對方的主意。錢太太過來的時候,嫣然一笑,問:“錢太太,還認得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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