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信妖怪之說的人很，但不影響妖的存在。宋立言相信樓似玉說的是真的，但他還是道：“妖有好妖，但萬中無一，人有好人，卻是十之八九，二者不可相提并論。你記著妖的恩可以，但別把妖當什麼好東西。”

“……”樓似玉使勁兒咬了咬后槽牙。

“你子不舒服就先休息，本去看看前輩。”

“大人慢走。”

目送他出門，樓似玉氣得從床上坐起來，惡狠狠地錘了錘枕頭。這人怎麼說不聽呢？妖怎麼就不是好東西了？就是個頂好頂好的東西！都這麼久了，上清司也真是有本事，每回都把他養個嫉惡如仇的老古董，不管當年那人究竟是怎麼想的！

正踢被子呢，閨房里突然響起一聲老叟的咳嗽。

樓似玉一頓，側頭看向屋角。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把掃帚，突然慢慢地化出了人形，穿著一不打眼的麻布裳，佝僂著子嘆了口氣。

角一，樓似玉低聲罵道：“您一把掃帚而已，能不要學人那麼長吁短嘆的嗎？”

掃帚，或者說是隔壁當鋪的木掌柜，上前道：“這也不是小老兒想嘆氣，實在是覺得造化弄人。千年前上尊對凡人和妖怪一視同仁，斬惡護善，如今他好不容易再世為人，卻說妖不是什麼好東西了。”

“要怪就怪上清司那群老東西，這也不是他的本意。”樓似玉斜眼道，“他現在什麼也不記得。”

“小老兒知道，您是必定護著他的，這麼多年了都一樣。”木掌柜搖頭，“只是，小老兒還是勸您一句，他本是不該再回的，八十年前您親眼看著他魂飛魄散，三魂七魄一一毫也沒留下。突然再出現，必定有人冒了天下之大不違，行逆命之事。這背后，指不定有什麼謀。”

樓似玉垂眸，指尖著錦被微微發抖。

是，很清楚，宋清玄死的時候就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看著上清司眾人如飛蛾撲火一般地沖向常碩，看著他突然捻起符咒，以自的所有修為，加上三魂七魄，像千年前那樣，不顧一切地念出封妖訣。

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也沒有想起早晨還說，要同一起看夕、替這小矮子點那高高掛著的燈籠。

在他眼里，蒼生安危比什麼都重要，比重要，也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哪怕已經等了他那麼久，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拋下，一年又一年孤獨地守著掌燈客棧等他回來，他都沒有心疼過。

甚至那一次，他連自己的三魂七魄也不要了，連等，都不再給機會。

有時候樓似玉想，不如就這麼算了，他不打算再回來，也就不等了，是最難馴養也是最驕傲的狐貍，沒必要為個凡人這麼癡不悔的，掉份，難看。隨便甩甩尾，都有無數的男人迎合上來挑選，干什麼非看上個死心眼？

可是，每每夢，還是能聽見那清脆的銀鈴聲，那人站在三步之外，猶豫了許久，終于是沒有再退，而是慢慢朝走過來，拎著一小串鈴鐺問：“你喜不喜歡？”

“隔壁的嬸嬸給的貓兒買了小鈴鐺，我看你盯了很久，便也給你買了。”

“老娘不是寵！是狐妖！狐妖你知道嗎，很厲害的那種，會吃人的！”

“不喜歡這個樣式？攤兒上還有別的，要我去換嗎？”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才不稀罕什麼破鈴鐺，難看死了！”

叮鈴——清脆的聲音在脖子間響起，銀的小鈴鐺被托在蓬松的白上，十分可。

他輕笑著了的腦袋：“厲害的狐妖，也會臉紅的嗎？”

像一滴水落進了湖里，整個平靜的畫面破碎開去，飛散無數片。有他笑著的，有他安靜打坐的，有著爪子去人家屋檐下的臘的，有他抱著貪玩睡的小狐貍回房的……煮得正好的湯在黑的砂鍋里翻滾著白的泡泡，香氣四溢間，小狐貍在榻上懶洋洋地翻了個，吧砸著問：“還要煮多久哇？”

“快了，你再等等。”

“好。”應了這麼一聲，就一聲，隨口而出的，卻在后來真的等了漫長又孤寂的許多年。

鼻尖發紅，連帶著眼眶也發紅，樓似玉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突然很想大哭一場。

“哎……您別這樣，小老兒也不是故意要來惹您傷心。”木掌柜原地轉了幾個圈圈，著急地道，“您這模樣，梨花那小丫頭片子知道了，還不得把我那鋪子拆了？”

吸了吸鼻子，樓似玉甕聲甕氣地問：“梨花在你鋪子里？”

“是的，這客棧里全是那位大人的氣息，進不來，又不能總住土地廟，就來霸占我那鋪子了。小老兒給戴了能收斂妖氣的寶貝，暫時不會被那位大人發現。鼠族其余的人也都安頓好了，您不用心。只是，聽說常碩大人的丹已經出世，您不想想法子？”

“還能有什麼法子，搶就是了。”樓似玉道，“眼下浮玉縣就那麼三個上清司的人，宋立言是不會輕易離開的，其余兩個要送丹回京都，到時候尋機截下便是。”

說著，想起還有個人，連忙下床，朝木掌柜招招手，讓他過前窗往大堂里看。

“那個人。”指了指裴獻賦，問，“你認識嗎？據說在浮玉縣很多年了，是上清司出來的大夫，可我沒見過他。”

“在浮玉縣，還有您沒見過的人？”木掌柜順著指的方向看去，眼里滿是疑，“好個標致的男子，這樣的皮相和風度，若是當真在浮玉縣多年，定是被人口口相傳，譽一方的。”

樓似玉也覺得奇怪，就算裴獻賦閉門不出，可他是個大夫，總要給人看病吧？一旦有人發現還有這麼個天仙大夫偏居一隅，還不得敲鑼打鼓地傳遍整個縣上？按照他的說法，在這里至八十年了，但這麼多年，一次沒見過他就算了，連聽都沒聽過，會不會也太匪夷所思了？

想想他給宋立言說的話，樓似玉瞇眼，覺得這人是個騙子的可能非常之大。

“小老兒是老花眼了嗎？怎麼看不清他上的炁？”木掌柜使勁了眼睛，“不對呀，旁邊宋大人上的炁就明顯得很，那人既然也是上清司出來的，怎麼會一點炁都沒有？”

“你也看不見？”樓似玉道，“我從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發現他上的氣息收斂得干干凈凈。本還想不通緣由，現在倒是明白了點。”

說著，扶了扶有些凌的發髻，稍稍整理了，打開門往外走。木掌柜也瞬間消失。

酒菜都已經擺好，裴獻賦正一邊嘗著錢廚子的拿手菜，一邊繼續說：“常碩可厲害了，當年上清司死了上百人也沒把他如何，最后還賠上了幾個天賦修為極高之人才將其拿下。他的丹，你可想而知有多人搶著要——只要是妖怪，吃他一口丹，就地飛升也說不準。”

宋立言平聲道：“我不會給人搶奪的機會。”

“哦？你打算怎麼把它送回京都？”裴獻賦很好奇。

背后響起了腳步聲，宋立言沒答，只添了一杯酒，仰頭飲盡。

“呀，小娘子好些了？”側目發現樓似玉下來了，裴獻賦笑道，“方才你可是嚇壞我們了。”

宋立言聞聲轉頭，微微不悅：“不是不舒服嗎？”

“躺了一會兒覺得睡不著，想起裴大夫是客人，總不好怠慢，便還是下來了。”樓似玉笑瞇瞇地在裴獻賦對面坐下，“怎麼樣？這里的菜可還合口味？”

“合，佳肴配酒，酒襯人，這一遭在下走得可值當了。”裴獻賦笑著敬一杯，抬袖喝了，又看了看客棧四周，“只是……有件事我覺得奇怪。”

“哦？大夫請說。”

掃視周圍一圈兒，又定定地看了看樓似玉，裴獻賦半闔著眼道：“這客棧這麼多年了，竟還一直開著，就連掌柜的都沒換一個，難道不奇怪嗎？”

此話一出，宋立言夾菜的手一頓，抬眼看向他：“前輩以前來過這里？”

“原本還沒想起，眼下坐在這兒倒是有那麼個印象，這里當年也有個掌柜，姓樓。”腦袋晃了晃，裴獻賦的眼睛定在了對面之人的上，“樓掌柜，芳齡啊？”

一子涼意順著背脊一路往上爬，樓似玉臉上在笑，心里卻是沉了沉。手撐在桌沿上托著下，嗔怪地眨了眨眼：“您先前還怪大人問的話不討喜，眼下這麼問奴家，不是同樣不討喜麼？年歲是兒家的，奴家是斷不能說的，不過大人說的樓姓掌柜，奴家倒是認識。”

“嗯？不是小娘子你麼？”

“您說笑了。”樓似玉掩，看看宋立言又看看他，意味深長地道，“常人哪兒能活幾十年還能長一張這麼年輕的臉呀，那非得是妖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