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意地“嗯”了一聲，宋立言合上文書，手想去拿旁邊盤子里放著的點心。可一看是餅，他沉了臉，悶聲道：“府里廚子不會做別的了？”

宋洵一愣：“您不是素來吃這個麼？”

“不吃，拿去倒了。”

“是。”宋洵無奈地聳肩，端起盤子往外走。

“等等。”平了平心境，宋立言起追上去，嘆息道，“盤中之餐粟農之苦，沒有浪費的道理，你裝起來，隨本一道上街看看。”

這個時候上街？宋洵很是擔憂：“大人，外頭一團，不宜走。”

“在京都還沒看夠盛世繁華國泰民安的景象？”宋立言道，“去看看別的也好。”

省得有人再說他沒嘗過人間煙火。

宋洵意外地瞪大了眼，也不敢問，憋著自己的震驚麻溜地去將點心裝好。主子這是頭一回出門車馬都不要，只著一布裳，帶著他就混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浮玉縣人心躁，到都飛著紙錢，原本熱鬧得很的安樂街眼下攤位都零零散散，小販也沒神吆喝。街邊的火盆燒得旺，披麻戴孝的幾個人圍一團，邊哭邊燒著紙。

“蒼天無眼，世道不公！家里就這麼一個頂梁柱，他死了，天塌了，留我們這些孤兒寡母的有什麼活頭？”

“娘親……嗚……娘親！”

“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相公……相公……”

哀哭和嘶吼卷著秋風吹滿四下，行至其中，仿佛正走過無邊煉獄，多的是不甘、痛苦、絕和恐懼。宋立言沉默地看著，心里仿佛被了幾方石磨，不過氣來。

有臟兮兮的孩子在街上奔跑，一個不小心撞上他的，跌倒在地。后頭有人罵罵咧咧地追上來，提起他的后領就斥：“小小年紀不學好，敢老子的東西！”

宋立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皺眉將孩子從他手里拿下來，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一個人，力氣卻是驚人，對面想反抗，卻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被掰開。

“你……你干什麼？”那人啐道，“路見不平也不看看狀況？這小孩東西在先，沒爹娘教還不讓老子教了？”

“他了什麼？”宋立言問。

那人吃痛地收回手，沒好氣地道：“半屜包子。”

半屜包子是多錢？宋立言皺眉想了許久，讓宋洵給了他半兩銀子。對面的人目瞪口呆地接過去，看看銀子再看看他，什麼話也不想說了，扭頭就走。

他松了口氣，蹲下來想看看那被救的孩子如何了，卻不曾想反被他死死揪住了袖。

“好人，好人你有銀子是不是？”小孩兒雙眼里滿是，“能幫我救救娘親嗎？娘親重病，我沒銀子給治，只能出來東西。”

微微一噎，宋立言覺得不太舒坦，可還是問他：“你娘親需要多銀子？”

“十兩！不……五兩就夠了！”

將錢袋從宋洵手里拿過來，宋立言給了他五兩，還想叮囑他兩句，沒想到這孩子拿了銀子就跑了個沒影。

旁邊不人往這邊瞧著，見狀紛紛圍了上來，聲淚齊下地道：“大善人，我家男人剛死了沒錢下葬，尸還在路邊擱著呢！求求您行行好，十兩就行！”

“哥哥，我也想救爹爹，我的爹爹比那人的娘病得還嚴重呢。”

“這位公子，您看看我這可憐的孩兒，賞口飯吃吧。”

嘈雜的吵鬧聲、朝他著的手、還有一張張藏不住貪婪之意的臉，這些湊在一起，像打翻的染缸，污七雜八地混一灘看不清的泥。

宋立言冷了臉，越過他們想走，可沒走兩步，就被擁的人群給堵了回來。

沒有人不喜歡銀子，比起知恩圖報的君子，這世上還是“有便宜不占烏王八蛋”的俗人更多，誰管你是不是一顆慈悲之心，又誰管你到底需不需要如此做？到最后眾人在意的都只是“為什麼別人有，我沒有”，進而更加瘋狂地索要甚至怨恨。

沒由來的善和沒由來的惡一樣，都是通往地獄的。

“哎，開粥棚啦，粥棚放粥啦——”清亮的聲音在街尾響起，圍堵的人群瞬間散了一大半。

宋立言趁機，帶著宋洵就拐進旁邊的小巷，后頭有人來追，可追進巷子什麼也沒看見，恨恨地唾了兩口就轉去搶粥。

“這也太過分了。”宋洵小聲嘀咕，“又不欠他們的。”

宋立言搖頭，從一堆竹竿之后站出去，打算挑另一條路走。然而，他剛踏出一步，就瞧見前頭站了個人。

樓似玉著一水紅長，懷里抱著個孩子，笑靨如花地問：“大人，能給奴家一些吃的麼？”

臉一沉，他立刻就想轉，可余瞥到懷里的孩子，他一怔，生生止住了作。

戴著白風帽的小姑娘，手里還著那半個破損的撥浪鼓，眼睛腫著，但好歹現在沒哭，只看著他，啞聲喊：“恩人。”

這是當日他與在蛇妖里救下來的小姑娘，他特意吩咐宋洵安置過的。宋立言擰眉，幾步上去，將人從懷里奪過來，低聲問：“怎麼到這兒來了？”

小姑娘道：“爹娘下了葬，今日哭得累了，叔叔嬸嬸卻不給吃飯。在街上遇見了大姐姐，說帶我來找恩人就能有東西吃。”

小可憐的臉，本來就沒什麼，眼下更是瘦削。宋立言抿，手拿過宋洵手里的餅塞進懷里。

“多謝恩人。”小姑娘眼眸一亮，“大姐姐當真沒有騙我。”

樓似玉手想與擊掌，可宋立言活當是什麼妖魔鬼怪，抱著小姑娘就戒備地后退了一步。

……雖然的確算是妖魔鬼怪，但這樣的舉還是很傷人哎？樓似玉撇了撇：“大人，您還沒消氣？”

這已經不是氣不氣的問題，兩人非同道，還有什麼好說？宋立言將小姑娘給宋洵，沉聲道：“若是無事，樓掌柜最好還是避著本走。”

“這怎麼避啊？”樓似玉苦笑，“奴家眼里心里都是您，避得開人來人往的安樂街，也避不開這沒人的小巷口不是？”

還來這一套？宋立言抬眼看：“你不是要隨宋清玄去死？怎麼，這麼快就變了心了？”

話說得沖，跟刀子似的朝人飛，一點也不禮貌。不過好在樓似玉習慣了，尚能平和地答：“奴家想過了，陪清玄去死，不如陪大人活著。這人間還有諸多事，奴家都想同大人一起做。”

一個姑娘家，能將個朝廷命堵在巷子里說這麼一段話，宋洵覺得就算不是天地，也能算是勇氣可嘉。只可惜他家大人半分不容，一張臉冷得能刮下秋霜來：“可惜了，本沒有什麼事想與你一起做。”

說罷，帶著小姑娘就往另一邊走。

“在大人心里，生奴家的氣比勾水的丹還重要？”樓似玉踮著腳朝他喊，“若當真如此，那奴家便要多謝大人厚了。”

腳步一僵，宋立言咬了咬牙。

得逞了，樓似玉狡黠地晃了晃肩，笑道：“比起殺幾十只百年大妖，大人想從奴家這兒得丹可就要輕松多了，當真不想聽聽條件？”

師父曾說過，人生在世，難免都有忍辱負重的時候。宋立言當時聽著不以為然，覺得誰能讓忍辱啊，不高興了殺掉便是。然而現在……

十分忍辱負重地扭回頭，他臉難看得像將下雨的烏云：“你想如何？”

“想去游湖。”眉眼彎彎地拍了拍手，“大人答應過的，事結束，便陪奴家再游一游碧波湖，不為破案，不為滅妖，就只看看那湖山。”

宋立言很不能理解：“不破案不滅妖的時候，那地方有什麼好看的？”

樓似玉垮了臉。

“……游湖之后，你就將丹出來？”他改口問。

拼命點頭，又笑起來：“很簡單對不對？就一天時間，只要大人全心全意地陪奴家閱山看水，一天結束，奴家就將丹雙手奉上。”

宋立言更不能理解了，拼了命地搶的東西，就這麼輕輕松松地還給他？游湖能改變什麼？能讓從妖怪變回人嗎？

“啊，還有個條件。”道，“當日無論奴家做什麼，只要不及大人原則，大人都不許生氣。”

這一聽就覺沒什麼好事，宋立言真的很想拒絕，可勾水的丹著實讓他拒絕不了。這人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搶了丹去要挾他？

“一言為定。”他懨懨地道，“明日就去，在此之前和在那之后，掌柜的便莫要再出現在本面前了。”

小姑娘被他牽著往外走，一步一個回頭，不解地道：“恩人，您不喜歡大姐姐嗎？”

“不喜歡。”他答得兇狠。

又回頭看了看，小姑娘小聲嘀咕：“可我覺得，大姐姐很喜歡您，像我娘親喜歡爹爹那樣。”

“你看錯了。”

“不會呀，我娘親每次送我爹爹出遠門，也都會像大姐姐這樣哭。”

心口一，宋立言皺眉，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

巷子空空，半片角也沒剩下，樓似玉怕是早就走了？他沒好氣地收回目，微微垂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