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還沒有宮, 沈澤川先在明理堂覲見了李建恒, 封五品錦衛鎮。他的腰牌因此換了印著獬豸盤云花的漆金銅牌,一面寫著“守衛”, 一面寫著“隨駕”。
韓丞此次只得了些賞賜, 心里不痛快, 知道自己被沈澤川當作了石頭踩,可他也知道沈澤川如今正得圣恩, 萬萬不能與其生了嫌隙。
回到辦事的堂子, 同僚們都來恭賀,沈澤川一一應了。韓丞見人散得差不多時, 才說:“你頭一回戴金牌, 有些事還不清楚吧?”
沈澤川放低姿態, 說:“還請指揮使大人指點。”
韓丞很用,說:“這守衛金牌值時須得佩在腰側,休沐時不可外。平素隨駕還是在十二所里任職,就是不能再做以往的樣子, 說話要更加謹慎些。你先前雖然也做過任務, 但如今還是不同了, 如今再有任務,若是‘逮捕令’,先不著急拿人,必須前去刑科,讓刑科給事中簽字。若是‘地方令’,就是要出闃都去地方查案, 出去前得跑趟刑部和都察院,做個簽押。”
沈澤川虛心教。
韓丞見他態度恭敬,與升前一般無二,不起了點才之心,繼續說:“以往呢,東廠在咱們頭頂上站著,出門見著東廠太監得點頭哈腰,但是現如今二十四衙門空缺無人,東廠形如廢黜,便該是他們見了咱們打躬作揖,無須給太監多好臉。不過有一事你須得記住,就是錦衛雖然聽命于皇上,卻仍然要跟三法司打道,去地方外勤也多是和都察院的史一起,大家看似職權分離,實則仍然相互需要,所以辦差時一定要跟三法司的員打好道,萬不能與他們置氣,如果不慎留下了疙瘩,后邊的差事就難做了。”
這些事沈澤川都記得滾瓜爛,但他面上如似初聞,聽得認真。
韓丞最后賣他個面子,說:“你要新建人手,就去差檔房看著冊子挑吧。”
沈澤川謝過了,出門后沿廊向外走,倒不急著去差檔房選人。他走出宮門時,蕭馳野正坐在馬車上相候。
沈澤川腳下一頓,就要轉。
蕭馳野半掀著簾,悠悠地說:“升了,俸祿也跟著漲了,請我吃個酒,不會也舍不得吧?”
沈澤川見丁桃與骨津分立在兩側虎視眈眈,便呵了口寒氣,從容地答道:“舍得,正找你呢。”
兩個人去了蕭馳野宴請師父的宅院,屋撤了桌椅,設置浮雕小屏隔出四方席座,中置一張龍牙翹頭案,簡約有致,是個飲酒談話的好地方。
屋熱,兩個人都褪了氅。
蕭馳野盤落座,坐姿隨意,反觀沈澤川,仍是端莊跪坐的模樣,他笑一聲,說:“要論舉止,你倒更像是貴門出,紀綱師父還教你這些嗎?”
這都是齊太傅用戒尺打出來的,沈澤川不答,只說:“今日宮門相候,什麼事?”
蕭馳野看著丫鬟上酒菜,待人把門合上以后,才說:“你不是正找我嗎?你先講。”
“我看你沒有宮面圣,昨晚忙了一宿,應該是待在了刑獄里。”沈澤川先喝了幾口熱茶暖,說,“茯苓很好查吧?”
“是啊,”蕭馳野給自己倒酒,“好查到不像是你該用的人。”
“有老母親,又為人心,把柄這麼多,最好拿,但也最容易改口。”沈澤川笑說,“你說得沒錯,若是我,必不會用這種人。”
“但是沈蘭舟嘛,”蕭馳野飲著酒看著他,潤了片刻,才說,“你用什麼樣的人,我都不意外。”
“我也是人,”沈澤川從蕭馳野那邊接過酒壺,“還是有幾分的。”
“可那一分也沒給我,”蕭馳野可惜地說道。
沈澤川緩緩斟著酒,說:“你也相差無幾。”
“我屢次手,”蕭馳野眼神和善,“你都視而不見,鐵了心要跟我對打?”
“如果講出一些無關要的消息,就算是手,”沈澤川擱了酒壺,看著他,“那這結盟也未免太廉價了。”
“所以你轉頭跟奚鴻軒混,”蕭馳野說,“那是什麼阿兒,好得過你二公子。”
“二公子打我的時候可比現在威風,”沈澤川說,“有能者上位,這怪不了別人。”
“我哪舍得怪你,”蕭馳野隔著鍋子的熱氣,說,“昨夜沒能用腳踩我,心里很懊惱吧?”
“沒有。”沈澤川微笑。
“你的目有時候真的好狠。”沈澤川還沒答話,蕭馳野就接著說,“當然狠一點才有味道。”
沈澤川忍了片刻,說:“那你真是嗜好特別。”
“你也不賴,”蕭馳野一語雙關,“喜歡被咬的人我也是頭一次遇見。”
“言歸正傳,”沈澤川說,“你找我干什麼?”
“吃酒啊,”蕭馳野飲盡杯中酒,“順帶聊一聊。東龍牙行背后有靠山,但他們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大家以往都相安無事,可這一回栽贓在我頭上,我總要查一查他們靠著誰。”
沈澤川撈著鍋里的菜。
蕭馳野說:“這一查只出個奚鴻軒,真奇怪,上一回在這里,你還專門告訴我八大家要聯手對付我,可你轉頭就與他們一起踩我一腳。我思來想去,沒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但我把順序顛倒一下,就明白了你的目的。”
沈澤川吃魚就像貓,吃得干凈又漂亮。他沒抬頭,只“嗯”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蕭馳野轉著案上的酒杯,說:“我應該把‘踩我一腳’的計劃放在‘八大家聯手’的前面,這樣就說得通了。你的目的本不在我,你教唆奚鴻軒手,促使他尋求別家聯盟,但你又把風聲給我,是要我做出反應,利用八大營的實權職位其余幾家不要跟著奚鴻軒混。這什麼,縱橫捭闔之?全憑言辭挑撥,讓八大家聯盟不是小事,留下了嫌隙才是你要做的大事開端。”
沈澤川看他一眼,說:“你就因為查到東龍牙行背后的人里有奚鴻軒,所以想出了這些?”
“蛛馬跡,”蕭馳野說,“你不干凈。奚固安在刑獄時,奚鴻軒賣了他那條命換得了差職,想來也是你的主意,否則奚鴻軒不會對你言聽計從。”
沈澤川拿帕子拭手,想了片刻,說:“能讓他言聽計從的人不是我。”
“我原本以為你急著上來,只是為了更方便查中博兵敗案。”蕭馳野又倒了酒,說,“誰知道你胃口這般大,分裂八大家于你有什麼好?你知道闃都外圍八城環繞,他們是遠比李氏更加悠久的存在。你看一看花思謙,獵場謀逆那樣的大案,太后照樣安然無恙。你怎麼可以妄想憑借一個人的力量來分化他們?你開這闃都云煙好好看,他們已經在地下盤錯,屹立了數百年。”
沈澤川徹底停了筷,他端坐時有一種要開始清談的意思。他并不惱怒,他甚至非常平靜,他說:“我只問你一件事。”
蕭馳野頓了頓,說:“請講。”
沈澤川說:“一直以來花家與蕭家相互掣肘,南林獵場使得花家呈現頹敗之勢,蕭家占據上風,但是你贏了嗎?”
蕭馳野了酒杯。
窗外天已昏暗,屋里還沒有點燈。沈澤川臨窗而坐的影子很瘦,他說:“你很快就察覺,自己要面對的不只是一個花家。也許一開始你還可以安自己,他們只想要八大營,但你想一想中博六州,你就能明白他們想要的遠不止這些。”
“中博兵敗案還沒有結果,”蕭馳野匿在昏暗里沉默頃,“你就這麼篤定是他們做的?”
“這是筆爛賬,”沈澤川說,“我們把中博兵敗案翻來覆去地看,想要追究是誰的錯,但這其實本不是一個人能左右的事,并且兵敗案里有一件事,到了今天也沒有人能想明白。”
蕭馳野說:“為什麼。”
“不錯,為什麼。”沈澤川說,“邊沙境,大家全部元氣大傷,中博死了數萬人只是一時的問題,后續接踵而來的難題還有中博六州將要空缺許多年的稅銀。人口怎麼回遷,田地怎麼重劃,被屠凈的城鎮該怎麼修補,國庫承擔不起,中博因此變了國之窟窿。最難的還是守備軍重建,沒有足夠的兵力,中博就還會再被擊破。離北和啟東的援兵能支撐多久?這直接關乎到闃都的安危。這些問題在中博兵敗前沒有人想到嗎,還是想到了才這麼做的?八大家興許不是主謀,但這樣的事,沒有他們的權勢也做不。”
“大周每一次,都與他們分不開關系。二十五年前誠帝在位,那是花家興起的轉折點,太后為了鞏固權勢,殺掉了賢能守禮的太子。八十年前永安帝在位,那是姚家的朝堂,高門一出三才,閣又稱‘姚堂’。一百年前,厥西開通永宜港,奚家為大周糧倉的鑰匙,借此拿下了西臨虛海的海彎鹽場,為天下巨富之首,連李氏貴胄婚嫁也要向他們借錢。這些事沒有一件是因為個人恩怨,他們在帝王更迭之間流做著龍頭,從來沒有一家是真正地隕落衰敗。”
“寒門無貴子,大周能夠左右朝局的名臣沒有幾個是出寒門。多年才能出一個齊惠連,多年才能出一個海良宜?他們就像是潦草的一筆,即便熬出來了,也是匆匆帶過。”
“如果一定要說出一個能夠在世家林立的鐵網中站穩的人,那個人你最悉不過。”
沈澤川看著蕭馳野,字字清晰。
“離北王蕭方旭起于微末,生于鴻雁山腳下。十五歲充落霞關當兵,二十歲升遷落霞關守備,二十三歲兵敗鴻雁山下,二十六歲興建落霞馬場,二十八歲組建落霞騎兵,三十歲與邊沙悍蛇部再戰,三十二歲橫鴻雁山,三十五歲踏遍鴻雁東山脈,自此落霞騎兵解散,為離北鐵騎。他也不再是落霞關守備,他封三賞,為大周異姓離北王。離北大郡的規模從此定格,大周占據了鴻雁山全脈。”
“你們蕭家與八大家打的不僅是權力之爭,還是貴庶之戰。突破那層門頂峰的人作蕭方旭,你早就與八大家勢不兩立。”
沈澤川微微垂眸,把跟前的碗筷擺整齊,說:“想要締結盟約,起碼得拿出我這樣的誠意,而不只是用一個有關軍賬目的只言片語,那對我而言不值錢。”
小屏隔著風聲,黑暗里對坐的兩個人各有姿態。窗子微亮,雪約在兩個人的側面,映出漆夜的凜冽。狼戾刀與仰山雪對頭而放,雖然沒有出鞘,屋卻有刀鋒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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