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幹嘛還要自討苦吃?”胡時中不解問道。
“因爲他不想只靠文集團贏。”山農一語道破天機道:“他是有些理想彩的,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和你師父,正是想利用這一點,儘量幫窮人多爭取一些。”
“他至沒攔著我們,這麼說來,今天其實收穫還是蠻大的。”何心也終於有了笑模樣道:“求乎上而得其中,可以了。”
“本來就是。”山農攏著鬍鬚,在竹椅上躺平道:“慢慢來吧,別老想著一口吃個胖子。”
“嗯。”何心點點頭道:“確實急不得。”
見師父和師祖已經聊完了,依然滿腦子問號的胡時中道:“他不想當皇帝,想幹什麼?”
“那誰知道呢?周公不想當皇帝,曹孟德也不想當皇帝,可結果呢……”山農閉上眼,搖搖頭道:“將來塵埃落定了,家祭無忘告乃翁。”
“呃……”胡時中咽口唾沫,又問道:“那天下很快會大嗎?”
“所以總是跟你說,雖然我們反對讀經,卻更要多讀經,不然怎麼跟人家對線?”何心責怪弟子一眼,方沉聲道:“你想想那句‘紂可伐’的出,就知道他此時的心態了。”
“孟津觀兵嗎?”胡時中怎麼說也是舉人出,只是這些年流寓海外,不再經史子集而已。師父一提醒,自然就明白了。
所謂‘孟津觀兵’,是說西周經過文王勵圖治,實力已經強過殷商。武王繼位之後,爲了檢驗自己的號召力,試探各諸侯國的態度和紂王的反應,在孟津舉行了大規模的閱兵儀式,竟然一下子聚集了八百諸侯前來會盟。
諸侯都說:‘紂可伐矣!’但武王發現幾個大的諸侯國沒有前來,便拒絕說:“你們不瞭解天命,現在還不可以。”
於是毅然收兵回師,繼續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趙公會想到孟津觀兵,而不是武王伐紂,就說明他現在的心態,更近前者,也認爲時機還未……”胡時中恍然大悟。
“當然沒了,人家朱翊鈞還他麼沒親政呢。”何心失笑道:“這時候伐的哪門子紂?被天下人咒還差不多!”
“而且武王伐紂功,實際上主要是靠謀略,而非以武力取勝。”這時,山農閉著雙眼,好似夢囈道:
“太公爲他制定的戰略‘翦商’,觀兵之後,武王先收買了紂王重臣微子啓,膠鬲等,促其歸降。又用計教紂王殺死比干,囚箕子。隨後殷商人心盡喪,微子出走,太師庇和師疆奔周,朝中再無可用之人。”
“紂王卻毫無所覺,依然執意派大軍東討夷人,主力盡出、殷都空虛。這纔給了武王趁虛而的機會。”
“不錯,實際上武王伐紂,並未與殷商的正規軍主力正面手。紂王倉促間只能以奴隸爲軍,抵武王大軍。結果奴隸‘前徒倒戈’,調頭幫周軍攻打商軍。牧野一戰,商軍盡墨,周軍一舉攻陷了朝歌。紂王逃到鹿臺自焚而死,武王克商,一舉功!”
“這樣啊……”胡時中這下徹底徹了,拊掌道:“像,真他媽的像!”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何心拍了拍弟子腦袋,無限惋惜道:“奈何人家不肯再聊下去,說給你聽屁用沒有。”
“是啊,趙公要聽到這不亞於朱升九言策的翦朱三策,定要把師祖當尚父供了。”胡時中惋惜道。
“唉……”山農長長一嘆,轉背對著他打起了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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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碼頭的馬車上,趙昊靠著墊,看著山農贈給自己的那本《王艮雜錄》,良久失笑道:“好傢伙,真不愧是心理大師。要是當場讀了這個故事,說不定我就被說服了。”
“那麼厲害嗎?”趙士禎有些不以爲然的接過來,他對泰州學派這幾個人的印象並不好,覺得他們總是在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
只見那個《鱔鰍賦》是個寓言故事。說是有個道人在市場閒逛,看到一個養黃鱔的水缸。缸裡頭的鱔魚太多、空間太小,鱔魚覆纏繞,都奄奄一息好像要死了。
這時一隻泥鰍從中而出,上下左右、到鑽,就像神龍一樣周遊不停。那些鱔魚也因而得以轉通氣,重新有了生機。
頃,忽見天空風雷變,那隻泥鰍乘勢躍天河,可以翔於九天了。
然而它回視樊籠之鱔,思將有以救之。便化龍,復作雷雨,傾滿鱔缸。於是纏繞覆者,皆欣欣然有生意。俟其甦醒神,同歸於長江大海矣……
道人有,喟然嘆曰:‘吾與同類並育於天地之間,得非若鰍鱔之同育於此缸乎?吾聞大丈夫以天地萬爲一,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幾不在茲乎?”
於是他立誓像那神龍般的泥鰍一樣,以自之力喚醒如黃鱔一般麻木無知的百姓,並以詩明志曰:
“一旦春來不自由,遍行天下壯皇州。有朝化天人和,麟歸來堯舜秋……”趙士禎輕聲讀完這首詩,也是肅然起敬道:
“這王心齋還真是不一樣……”
說著,他又猛地一拍額頭,恍然道:“化龍,救羣鱔逃出樊籠!這纔是山農要向叔父傳遞的意思!”
“沒錯。”趙昊笑著點點頭道:“但他們泰州學派反對湯武革命,也是真的。他們真心覺得,最好武王伐紂之後,再迎立微子才完。”
“麻痹過家家呢。”趙士禎啐一口:“革命不徹底,就是徹底不革命。這道理都不懂,我看泰州學派也不過爾爾。”
“總不了君君臣臣的桎梏。”趙昊也有些失道:
“其實我是帶著很高的期而來的,滿以爲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能再長進一點,突破帝王將相的窠臼。可惜啊,看來不經亡國滅種、冠淪喪之痛,出不來黃梨洲,連唐圃亭的高度也達不到……”
趙士禎默默聽著,雖然搞不懂‘黃梨粥淌不停’是什麼鬼,但他早就習慣了叔父偶爾的囈語。
“不過,矬子裡頭選高個,他們依然鶴立羣。”趙昊又話鋒一轉道:“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道破我免費辦教育的真意。我是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把他們斬了。”
趙士禎點點頭,他是趙昊最信任的侄兒,自然知道叔父的真實目的。
二十年來,趙昊在教育口上,累計花掉了兩億兩白銀。其中絕大部分花費,都用在了面向大衆的免費教育上。
在江南教育集團辦公樓前的影壁上,就鐫刻著趙昊的兩句訓示:
‘邑無不學之家,家無不學之子’!
最初爲了讓窮苦人家把孩子送進課堂,集團的學校不不收學費,還管飯。這樣就爲了能養活一張,窮人家也得讓孩子去江南集團的小學堂唸書。
針對那些年齡偏大的年,趙昊又推出一年的掃盲速班。還在工場工場中開設夜校掃盲班,把盲率作爲重要考覈指標。
於是給人一種強烈的覺,似乎趙公子賺錢就是爲了辦教育。讓所有百姓都讀書明理,纔是他最大的追求一般。
這大大祛除了江南集團上的銅臭氣,十分給趙公子的輝形象加分。
不明就裡的地方士紳還紛紛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正所謂衆人拾柴火焰高,江南的教育事業能發展這麼快,老百姓的識字率能提得這麼高,絕對離不開他們的贊助和支持。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趙昊興辦免費教育的目地,就是打破縉紳階層對知識的壟斷。而且非但要打破壟斷,還要淘汰掉他們那套陳腐至極的之乎者也……
但趙昊並不像何心所言的那樣,打算刨縉紳階層的。一來,他已經跟這些人牢牢綁定了。整個集團的最高層,包括他自己,全都來自縉紳階層,總不至於把他們的路通通堵死。
二來,歷史早已無數次證明過,縉紳階層憑藉雄厚的經濟優勢,深厚的文化底蘊,總能敏銳的把握住時代的變化,及時做出調整。不管選拔方式怎麼變,依然能比平頭百姓佔據更有利的位置。無非只是讓子弟學習的容,從經史子集,換了數理化生而已……
但相對而言,科舉制就是比九品人法更先進,更公平。那麼給科舉多增加幾門考試科目,比如科學、數學、經濟學之類,同樣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在科學統治科舉二十年之後,這是完全可以與縉紳階層達妥協的。
趙昊一直牢記那位老人家的教誨,要保持統一戰線和抓主要矛盾。
至在兩京十三省,他不準備推行海外那一套公務員系,也沒那個施行條件。
說句難聽的,大明已是百代積弊,陳陳相因,完全無解的爛攤子了。自己讓岳父大人又生生多改革了五年,依然沒救。
這充分說明,它已經徹底爛了,沒有任何修補的價值。眼下經過了張居正改革,也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
趙昊沒興趣浪費寶貴的力,和更寶貴的去做大明的裱糊匠。也不相信自己能比岳父大人做得好。
他畢生的追求始終是百年大移民,是讓華夏爲永遠的日不落!而不是勞什子改朝換代!
一旦要是陷國的爛泥潭,弄不好就徹底完蛋了……
王艮的那兩句‘一旦春來不自由,遍行天下壯皇州。’確實說出了趙昊的心聲,然而他心中的天下,與王艮們心中的天下,顯然不是一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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