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奉縣。書趣樓()

日落西山，城門卻未關，知縣帶著縣丞等屬在城門外候駕，天將黑時，一騎自道馳來，遠遠道：“奉縣，聖駕已至十裡外，半個時辰即到！”

半個時辰很快，聖駕進城時天已黑，明月在枯瘦的枝頭，照見長長的進城儀仗。

奉縣是江北小縣，驛館已舊，客棧隻三家，數日前便清客灑掃了出來。驛館安置了五胡議和使團，聖駕歇在城中最大的客來居，議和欽差和西北軍將領分別住在另兩家客棧，隨行的五萬大軍駐紮在城外。

暮青歇在客棧二樓甲字間，帶上樓的是縣衙的一名捕快，那捕快進屋掌了燈燭，點頭哈腰笑道：“將軍，您且歇會兒，飯食待會兒就伺候上來。”

暮青淡應了聲，解了紫貂大氅，抖了抖雪。那捕快見了忙要去接，卻聽暮青道：“謝了，不必。”

將那紫貂大氅親自搭去屏風上，仔細整了整纔回在桌前坐了。捕快有些尷尬，對著燈燭亮一瞧，不覺心生訝異。聽聞這位將軍是西北軍的中郎將，比知縣大人品還高，還有封號在，他還以為會是個魁梧的軍中漢子，未曾想竟是個年郎。

年十六七歲，貌不驚人，待人疏離，看起來不甚好相。

“小二！熱茶呢？嘿！你個瓜牙子，沒點兒眼力勁兒！”那捕快見暮青不好相，一時尷尬無話，隻好開了房門對著樓下小二高聲呼喝。

暮青心生不喜，皺眉冷道：“吵！”

這客棧頗小，親兵隻能帶一人，便帶了月殺進城，韓其初、劉黑子和石大海隨軍駐紮在城外。客棧裡沒馬廄，進了城月殺便牽著戰馬去了縣衙，要不是尚未回來，也無需他人送上樓。平日裡隻覺得月殺是個管家婆，如今倒覺得好，至不吵。

那捕快尷尬的麵更甚，卻不敢再大聲呼喝，隻在門口急等小二上茶來。

這時，忽見樓下一人大步進了大堂。

那人披一墨大氅，進了大堂摘了帽，帽下未束冠，烏發以寶珠彩絡編著，左耳戴環，眸深如淵，左臉有疤，腰間掛一把緻的彎刀。這異國之貌驚了捕快，道：“胡胡、胡人！”

越州毗鄰西北，百姓未曾見過胡人，隻在茶樓聽說書的講過西北戰事胡人兇殘。今日聖駕進城，雖聽聞有五胡議和使團歇在驛館，但並不是歇在這家客棧。如今乍一見著胡人，捕快哇呀一聲，呼延昊抬頭，梁上掛著的燈燭彩紅，映那青眸紅，如在孤風雪影的夜裡見一匹嗜蒼狼。

那捕快砰地一聲把門關了，抵著門對暮青驚恐喊道：“將將將、將軍！胡胡胡……”

“呼延昊。”暮青眉頭皺了起來。

大興與五胡議和，胡人各部族皆派王軍勇士帶質子京，由那王軍勇士擔任議和使，偏偏狄部不同，呼延昊親自帶著三歲的小王孫呼延查烈來了。呼延昊稱王不久，基不穩，此時竟敢拋下部族前往盛京，旁人看他是膽大狂妄，暮青卻深知他狡詐如狼，如此行事必有所圖。隻是這一路尚未瞧出他所圖何事，隻瞧見他每到城歇息時，必來客棧打擾。

“你下去吧，兩國議和，他不會殺你。”暮青道。

“啊？”捕快未曾想暮青這時趕人，雖知說的有道理，卻不敢挪，“那他、他……”

胡人不是歇在驛館？他為何來客棧？

“他隻是閑的蛋疼。”暮青嫌吵，懶得聽。

那捕快卻角一，這時，房門被人推開，呼延昊立在門口，麵古怪，“本王真懷疑那日地宮中錯了，你究竟是不是……”

人二字尚未出口，暮青拿起桌上一隻茶盞，飛擲向門口，呼延昊閃躲過，那茶盞呼一聲砸去樓下，啪地碎了滿地。

“滾出去！”暮青寒聲道。

呼延昊見麵覆寒霜，竟不怒，隻鬱地瞥了那捕快一眼，道：“你滾出去，沒聽見？”

那捕快指指自己的鼻子，倆眼瞪得老直，卻不敢怒，隻覺被呼延昊上一眼，就覺自己是被狼盯上的，渾不舒坦，當下便戰戰兢兢要出門去。

“等等。”呼延昊又住了他，“拿兩雙碗筷來，本王要與英睿將軍一同用膳。”

兩國雖在議和期間，但夜裡私見狄王，還一同用膳，這事若傳出去難保不被史參一個通敵之罪。那捕快心裡嘀咕，上卻不敢言，轉便出了房門。

“飯擺在大堂。”暮青在房中道，“四雙碗筷。”

“啊？”那捕快回頭，不知四雙之說從何而來，卻見暮青已起了，要從房裡出來，呼延昊氅一拂，房門呼地關了！

隻聽屋裡暮青冷問：“狄王何意？”

呼延昊笑道：“本王想好好瞧瞧你。”

那捕快聞言隻覺皮疙瘩起了一，自聖上廣選民間俊男子充實汴河行宮，士族貴胄子弟便有好男風的惡習，聽聞此風尤以盛京士族子弟為重，倒不知這斷袖之癖竟連關外胡蠻人也好上了。

捕快打了個，抖著滿皮疙瘩下了樓去，尋思著晚飯是否晚些時候再端來，免得擾了人的好事，命不保。

聽見捕快下了樓去，暮青在屋裡冷冷著呼延昊，他與前些日子見時已大有不同，發辮編了寶珠，左耳戴了鷹環，那環雕著天鷹，乃狄王的象征，形同他左手上戴著的鷹符。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與呼延昊地宮圓殿一別近兩月，他已不再是奴所生眾兄弟侮辱輕看的狄三王子，而是狄部的王，尊貴，狂妄，睥睨一切。

呼延昊也看著暮青，地宮匆匆別過，部族中事、神甲之事、勒丹王聯合其餘三部來攻、西北軍趁機劫殺之事，這兩個月忙得他難以分，卻從未忘記那地宮裡的一別。

他還記得在地宮裡與一同經歷的事，還記得圓殿青銅臺上意外的一，還記得那掌下的手，記得那日匆匆出殿未曾來得及一見的真。

今夜，他總算尋到了與獨之機。

“把那醜臉摘了，給本王瞧瞧你到底長什麼模樣。”呼延昊道。

暮青冷然一笑，變態依舊是變態。

這人以狄王之尊親自出使議和，自出了西北邊關一路行了五日，乾的卻是登徒子之事。聖駕與西北軍連同兩國使節團一同回京，所經州府城縣早接了旨意沿途接駕。聖駕安危起見，沿途州府皆將五胡議和使團與聖駕分開安置，西北軍的將領有時與聖駕安排在一，有時分開，似奉縣這等小縣，客棧地小，便會分開安置。

可不管分開還是一起，五胡議和使團總歇在驛館，不與他們一。歇下後，按規矩夜裡不可隨意走，呼延昊卻不守規矩，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每日都到西北軍安歇之尋，擾清凈，煩不勝煩。

前兩日歇下的客棧裡都有馬廄，客房也足，的親兵都可住進來，進了客棧後石大海去拴馬，月殺帶著劉黑子和韓其初在邊，不至於獨自麵對呼延昊。

今夜，元修陪著聖駕到客來居安頓尚未回來，韓其初等人宿在了城外，月殺去了縣衙，呼延昊來得如此早，與幾乎是前後腳進的客棧，看起來是算好了此時邊無人才來的。

暮青心中無懼，刀鋒一指呼延昊，道：“狄王可以試試看。”

呼延昊看著手中的刀，麵上也無懼，反倒一笑，近前來，“好，那本王就試試看。”

“那就小心，別驚了客棧裡的其他西北軍將領。”暮青冷道一聲，刀刺如風，直呼延昊嚨！

殺機！

呼延昊麵頓沉，兩國議和，他以為不會再殺他的念頭，不想從未放棄過。他往後一仰，反手去握暮青的手腕，道：“那你也要小心，若真驚了其他人，本王便將你的份昭告天下，就說來你屋裡是要睡了你的。”

暮青暗怒，出招卻未，手腕一翻借著燈燭之反手一晃，呼延昊眼瞇起時，倏地將刺向他咽的手撤回，腳往後一踹，房門頓開！

呼延昊睜眼之時，暮青已出了房門，大搖大擺下了樓去。

呼延昊看著的背影，這才意識到又被耍了，方纔的殺招不過是他後退之計，好趁機開門下樓！

男子麵由沉轉為青黑，暮青已在樓下，那捕快在樓下未走，正琢磨著要不要真擺四雙碗筷，何時擺上來合適，便見暮青下了樓來。他不覺有些奇怪，未細想，便忽聽大堂外有宮人長聲報道：“聖上駕到——”

捕快一驚，忙在樓梯口跪迎聖駕。

簾子一打，元修陪著步惜歡走了進來，見呼延昊立在二樓門口，元修麵頓沉，問暮青道：“越慈呢？”

“縣衙拴馬去了。”

“哦？”步惜歡淡道，“這親兵長可真不稱職，不如朕派個人給你？”

“陛下若能派個三頭六臂的自是好。”暮青總算知道月殺為何那般苛刻了，有個苛刻的主子，難怪養出苛刻的暗衛。

這奉縣地貧人疏，縣衙人手不足，聖駕到了城中，知縣把多半人都安排去客來居了，這間客棧裡凡是個人就去廚房裡準備飯食了，這捕快還是進了客棧後才來的。無人拴馬，月殺隻好自己去了，他也難料到呼延昊趁此機會過來，人無三頭六臂，怎能苛責？

步惜歡瞧一眼，見替月殺說，人又無事，便未再提此事。

越慈是刺月門的人，暮青不肯換他，即是與刺月門有些分在。元修蹙眉，這纔想起那日驚於與聖上相識的事，倒忘了問與刺月門主如何認識的了。

此事眼下不可問，元修便對呼延昊道：“狄王真是一頓也不肯缺。”

他為西北軍主帥，回京路上護駕而行，到了城中便先安頓聖駕，這一路行了五日，日日如此。自出了關城，呼延昊日日來尋暮青，客棧外本有他的親兵隊伍守著，但議和期間，他的親兵們不便與胡人起沖突，便隻能由著呼延昊。暮青為避嫌，這幾日晚上都是在大堂用飯。他見與呼延昊同桌用飯覺得紮眼，便也日日陪著，後來聖上不知從何得知此事，也來同桌用膳，理由冠冕堂皇——君臣同樂。

一路才行了五日，四人同桌用膳便了約定俗之事。

呼延昊道：“本王對大興的飯菜不興趣，隻是想陪英睿將軍罷了。”

此話頗含曖昧之意，步惜歡笑著瞧暮青一眼，暮青坐去桌邊，留給還在樓上的呼延昊一個圓乎乎的後腦勺，冷然道：“抱歉，我對變態不興趣。”

步惜歡看一眼呼延昊黑如鍋底的臉，角一牽，搖頭失笑，的向來毒，隻要不是毒他，毒誰他都覺得甚歡喜。他徑自了座，元修恭敬行了個禮，也了座，呼延昊從樓上下來，自坐去方桌空著的一席上。

那捕快被忘在樓梯口，他跪著不敢起，隻好戰戰兢兢道：“吾、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隻聽一道聲音傳來，懶散骨，漫不經心，“起吧，傳膳。”

這聲音與傳聞中喜怒無常暴的帝王頗難聯想到一起，那捕快卻不敢窺帝，謝恩起便哆嗦著腳傳膳去了。

越州人喜食醬味，膳食擺了一桌，鴨魚鮮皆澤紅潤油亮，客棧外大雪紛飛，大堂裡烘著火炭，四人圍桌而坐，人菜，唯氣氛不。

呼延昊就是那個破壞氣氛的人，自卻渾不在意，解了腰間酒袋來仰頭喝了口，道：“還是草原的酒好，中原的酒淡如馬尿。”

他惡意一笑，步惜歡和元修卻都充耳不聞，暮青也自顧吃飯不理他，呼延昊覺得無趣，這五日他想盡辦法與說話，總是態度冷淡疏離，他就沒見過這般話的人。

想到此，呼延昊心中忽。

也不是話，隻是遇見案子時才話多。

呼延昊一口烈酒喝下，忽然笑了，問暮青道：“對了，在地宮圓殿裡，你到底如何知道出口是水門的？”

說過八柱臺石雕的故事，解開了暹蘭古國消失之謎，揭開了五胡部族乃暹蘭大帝後人的驚世之，卻未曾說過憑何斷定出口是水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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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