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站在門外的,果然是顧山長。
顧山長目掠過眼圈通紅的楊夫子,微不可見地嘆了一聲:“你中午可曾吃飯?”
楊夫子搖搖頭。
哪里還有吃飯的心?
顧山長將右手中的食盒略略拎高:“我料到你沒吃午飯。所以特意去飯堂領了一個食盒來。”
楊夫子啞然片刻,默默讓了開來。
顧山長神平靜地進了寢室,親自打開食盒,將飯菜一一端出來。
出名門的貴們,大多讓府中的廚子做了飯菜送來。其實,蓮池書院提供的午飯,著實很不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
普通百姓之家,只有過年過節時才能吃得上。
楊夫子在江家做兒媳的時候,吃的大多是殘羹冷飯。進了蓮池書院后,飯食遠勝從前。
熱騰騰的飯菜香氣鉆鼻間。
楊夫子這才驚覺自己了。
“快些吃飯。”顧山長微微笑道:“有什麼話,等吃完飯再說。”
天大的事,也不及吃飯重要!楊夫子忽地想起顧山長曾說過的“至理名言”,不由得笑了起來。
是啊!世間所有的難題,總要等填飽了肚子再去應對。
……
吃完飯后,楊夫子收拾了食盒,然后低聲道:“早上的事,山長應該都知道了吧!”
顧山長略一點頭:“早已知曉。你未曾向我求救,想來不愿我出面。因此,我便當做不知。”
在知悉江家一切的顧山長面前,實在沒什麼可遮掩的。
楊夫子苦笑一聲:“我實在無向山長求救。”
這般不堪的婆家,這等辱的場面,令人尊嚴全無面掃地。有什麼臉求顧山長出面?
“蓮池書院是何等清靜高貴的地方?因我之故,江家人竟到書院外喧鬧。我……我真不知該以何面面對山長!”
看著楊夫子目中泛起的水,顧山長心中涌起憐惜:“非你之過,你何苦將此事背負在自己上?”
“世道不易,對子猶為苛刻。你夫婿病故,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你想再嫁或是為夫守貞,都由你自己。是你自己放不下,才由得江家這般作踐辱!”
短短幾句話,猶如利劍,深深地刺進膛。
楊夫子全一,淚水簌簌落下。
是啊!想改嫁并不難。生得貌,通音律,才學頗佳,又是蓮池書院的夫子。想嫁個男子做續弦不是難事。
可是,心中從未忘卻過亡夫!更舍不下年的兒!
“江家不肯將兒給我。我若改嫁,便得舍下凝雪。”楊夫子哭道:“我實在舍不得……”
“可你現在這樣,也太過委屈了。”顧山長嘆了口氣:“江家人刻薄寡恩暫且不提,便是凝雪,也對你滿心怨懟。”
半大的孩子,常年被江家人教唆慫恿,早已和親娘離心。便是楊夫子再忍委屈再滿心疼,江凝雪也如被遮了雙眼一般,本看不見。
想到江凝雪臨走前含恨的目,楊夫子心如刀割,淚如泉涌。
……
顧山長沉默下來。
一邊是離江家的自由快意,一邊是唯一的兒,如此兩難的抉擇,也怪不得楊夫子這般痛苦。
便如當年一般。
家中長輩執意為定下一門所謂的好親事,拒不肯嫁,準備了一丈白綾以示決心。誰若嫁人,便用白綾了結命。
氣急敗壞的父親紅著眼睛怒罵:“顧嫻之!你簡直是冥頑不靈!俞蓮池早就死了,俞家為了皇后之位,生生死了他!他便是在世,也不是什麼良配!更何況,他早就死了。”
“你為了一個死人不嫁,說出去簡直荒唐可笑!”
“俞家當然高興的很。不得你為了俞蓮池一輩子不嫁人。俞蓮娘待你是好,可將來便是做了皇后,也給不了你什麼。你不是俞家兒媳,獨不嫁也不算是守節的節婦。這般作態又是何苦來哉!”
“我是你親爹,一切都是為了你著想。替你挑的親事,也是千挑萬選。你嫁過去,便是當家主母,有何不好?”
“你怎麼就不開竅!怎麼就想不明白……”
親爹為挑的好親事,是給陸閣老的弟做續弦。
其中所存的私心,不愿深想,只簡短地重復:“我不嫁人!我嫁人,我寧可死!”
父親忍無可忍,怒罵道:“你若不嫁,就給我滾出顧家。我顧懷遠沒有你這個不孝的兒!”
定定地看著父親,緩緩說道:“我今日便走。”
從那一日起,便離開顧家。之后二十年,再未踏進過顧家門檻一步。
哪怕數年后父親心生悔意,三番五次地讓侄兒顧清來找,也從未松過口,更未回過顧家。
斬斷親羈絆,堅持本心。兩難抉擇,于而言,亦是徹骨之痛。只是,心堅韌,到底撐了過來。
而楊夫子,要想拋開一切,面臨的痛苦猶勝過。
人做了母親,總是更易心。
……
敲門聲忽地響起。
楊夫子還在哭泣,顧山長親自起去開門。
站在門外的,赫然是季夫子蘇夫子和廉夫子。
三人顯然是聽聞早上江家人來鬧騰的事,特意聯袂而來安楊夫子。沒想到顧山長也在,三位夫子齊齊一愣。
“你們先進來。”顧山長低聲道:“楊夫子緒激,一直在哭,你們暫且什麼都別說。”
夫子們對視一眼,各自點頭。
季夫子和楊夫子平日時常較勁爭鋒,互看不順眼。不過,都是些口角罷了,并無真正隔閡。
此時看著楊夫子滿面垂淚傷心自苦的樣子,季夫子心中沉甸甸的。
蘇夫子和楊夫子私甚好,坐到楊夫子邊,用干凈的帕為楊夫子拭眼淚。
楊夫子哭了許久,緒已漸漸平靜。見眾人一起來探自己,心中更是,低聲道:“我沒事……哭了一場已經好多了。多謝你們來看我,我真的沒事了。”
廉夫子直截了當地說道:“告訴我江家在哪兒,我今日便去一趟。保準以后沒人敢再來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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