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神之

溫雪塵死死盯著他，濃淡相宜的一雙眉眼裏沉著的緒頗為複雜。

徐行之：“雪塵，你可還記得，我問過你，‘清靜君嶽無塵，滅卅羅，平定魔道之’，是哪一年發生的事？”

溫雪塵記向來不賴，當然記得自己當初因為記不好出的醜。

道學史錄，是他們從低階弟子時期就必得研習的功課。更何況，道魔之爭，征狩元年，那都是他們小時候親經歷過的事，他沒道理會記錯。

這件事兒不大不小，卻一直橫亙在溫雪塵心頭。直至後來，風陵山出事，扶搖君決意放下他的風花雪月，閉關修煉前，把關於神的辛盡數託付給了溫雪塵，他結合著前因後果，才拼湊出了一個真相來。

自此後，他便認定，世界書此懷有大能，還是莫要讓徐行之知道的為好，畢竟人心叵測，他與徐行之多年摯友，也難保徐行之知曉自己有落筆真的本事後，生出是非之心來。

在效力於九枝燈後，他更忌憚徐行之這一層本事，不然他也不會在得知徐行之筆寫話本時，枉了殺機，更不至於一時錯念，把他投了這蠻荒裏來。

徐行之見溫雪塵依舊把自己坐了個八風不的泥塑木雕，自顧自想自己的心事，也沒介意，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註定不會讓人愉快。

他說：“廣府君，還有你，你們都知道世界書，可都沒試過我的本事。”

……是啊，誰敢試呢。

若是刻意暗示他，讓他寫些什麼，而那事偏巧就發生了，若是被徐行之察覺到不對之，那便是萬事休矣。

徐行之不是蠢人，大家三緘其口、守口如瓶，尚且怕他窺覺真相，哪里會主去試驗世界書能有多大威力？

徐行之說：“你們既沒試過，我就幫你們試一試罷。”

他從溫雪塵椅上躍下，把他推到剛才自己席地而坐的地方，說：“自己看罷。”

那塊砂地上的字跡雖然被徐行之用腳抹去了不，然而匕首鋒利，落在地上，便劃出一道道生白刻痕，字跡歷歷可見。

一筆一劃，自上而下，塗寫滿了徐行之的心願。

最上頭的那一條是：“先師風陵山清靜君岳無塵立時神魂重聚，死而復生。”

徐行之蹲下，用匕首在這句話後劃了一道，算作標記，也算是指引：“我無法令死者複生。”

接著的一條是：“曲馳神智大開，複歸清明。”

溫雪塵不向外去，曲馳一直坐在從小室窗戶外目所能及的地方，試圖用河邊的泥搭上一座塔。他跟陶閑有商有量的，要個拿拂塵的小人兒擱在塔前，再個漂亮小人兒陪在他邊。

徐行之又道：“我也無法讓曲馳恢復正常。”

溫雪塵頭腦中劃過一片心驚跳的亮。

……莫非……莫非……

徐行之在下一條心願旁刺啦啦劃出一道白印來：“應天川周北南，生辰八字如何如何，死於天定四年，於天定十五年自塔側得一天寶地靈之，重塑筋。”

這件事，他前前後後寫足了因果，時間、地點，人，無一不全，最後，他假設讓周北南在去年就重得了一。

然而，這個願也並未達。

周北南正在窗外看曲馳搭塔，還過去似模似樣地指點了幾句，而曲馳毫不怕他踢壞他已初規模的小家，因為周北南仍是魂靈之，半隻腳還大剌剌地融在曲馳盤起的膝彎。

徐行之還零零星星寫了許多願，可能的，不可能的，都寫了個盡。

“蠻荒誕日，華普照。”

“蠻荒起源巨人盡皆橫死。”

“封山之主上同命咒立解，死於非命。”

起源巨人死不死，被孟重嫌臭嫌吵、信手丟到附近山坳的封山之主死不死，溫雪塵無從知曉，但他清楚，蠻荒的天影依舊是灰濛濛的，像是一隻蒙生了翳的巨大眼睛。

……好在世界書並不是全無功用的。

溫雪塵目在地上烙下的白字跡間轉過幾，發現在一片片文字中，竟還是有一條應驗的，而且還是應在了自己上。

“在溫雪塵袖中藏鈴響過之後，周聞聲來此，索要鈴鐺。”

這行字寫得潦草又隨意，還有幾分兒戲，然而這件無關要的小事卻是實實在在發生了的。

……恰好，他袖中鈴鐺響了，恰好聽到鈴音的偏偏不是旁人，而是周。

見此狀，溫雪塵已是明白了九分。

世界書其，背負神之名，聽起來神機玄妙，不可盡言，然而當初因其貪，假蠻荒，力量已損之者半；隨後又被老祖去好容易煉就的元神，損之又半。

經過千百年後，它差錯地附到了徐行之這只有初生靈的軀殼之上，然而只經簡單修補，世界書便能與徐行之軀融合多年，且與徐行之兩不相擾。

倘若它真的那般厲害，被它潛伏的徐行之的修為怎會只是區區元嬰而已？

倘若它真的那般厲害，徐行之那次筆誤……

而徐行之顯然與他想到了一去。

徐行之的聲音不高不低，不徐不疾，娓娓道來：“由此觀之，這世界書也並不是全無道行。當年，我把‘征狩元年’抄了‘征狩二年’，你與北南便統統把道魔之戰的時日記了‘征狩二年’。當時道是無心之失，現在想來，如若‘世界書’當真能借靠我的右手，落紙真，那麼世道必將了套。”

世上之事，皆負有因果，植前塵之因，方生今後之果。許多事發生的時序差之毫釐，便必將謬以千里。

而徐行之當時的筆誤，犯的可不是毫釐之錯，他可是足足抄錯了一整年的年份。

若是當真是落筆真，那魔道將會多出整整一年景籌備戰爭，那麼，孰勝孰敗，是道亡魔存，還是道生魔消，都將為未知。

……然而事實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徐行之只是大筆一揮，改了疏，便是皆大歡喜。

這意味著，所謂的世界書，不過是一本通曉古今的大史而已。

它落在徐行之上，便是選擇了一個執筆人，只是它元神已失，並不能控徐行之做些什麼，因而徐行之才得以這麼多年，都與這神相安無事。

它只會修正小範圍的細節，影響細枝末節的因果，譬如把戰爭發生的年份從眾人記憶中的征狩元年改至二年，譬如抄寫一張“周北南輸”的小紙條，改寫一下推牌的氣運，譬如像剛才，製造一場看似巧合的小小風波。

至於生老病死，怨憎別離、大災大佞，大禍大福、世界書一應無法左右。它就像真正的史一般，病骨瘦軀，冷眼旁觀。

溫雪塵渾發冷，幾乎要把椅的木扶手攥出裂紋來。

徐行之站起來，有些憐憫看著他：“你這幾日閉口不言，為的不過是不讓我的份公之於眾，讓我用世界書之能，回到現世之中。……現在你大可以放心了，世界書並不能影響世事更迭，我也並不會為禍八方。……但是，我們總會從蠻荒中走出的。”

溫雪塵看向他。

徐行之把匕首回鞘中，發出刺耳的金鐵之聲：“那個世界是我們的，我們要把它搶回來。”

“到那時，我遍尋天下，也要尋到把你救治回來的辦法，等你清醒過來，我自會揍你一頓。”

說到此，他也不再與溫雪塵贅言，邁步出了小室。

看看關合的門扉，又看看地上殘存的字跡，溫雪塵笑了。

……徐行之能推想到這一步，著實不易。

然而他終究還是不知道一些事。

離開囚溫雪塵的小室後，徐行之把塔里能、能說話，能弄清事理的，盡數招到了陸九的房中議事。

曲馳已失了心智，他來自是無用，陶閑又不懂道門諸事，周尚年，因而他們一家三口蹲去溪邊，去研究他們的寶塔了。

徐行之、孟重、周北南、陸九與元如晝五人，再加上從化外之地帶回來的十四名各門弟子，把一間臥房站得滿滿當當。

徐行之把能說的盡揀著說了，但關於自己被洗魂的十三年，他揭過沒提，關於話本，也只是匆匆一筆帶過，只謊稱是自己被九枝燈幽後，怨憤難言，寫書發洩，卻被他莫名投蠻荒。

……有些事開誠佈公，只能求個心安，卻會惹得大家心中生了罅隙，畢竟徐行之來到蠻荒的目的並不彩，說出來除了給大家添堵外別無作用。

一番前因後果解釋下來，大家都有點懵。

周北南默然半晌：“也就是說……你是世界書？”

徐行之糾正他：“我想，我這軀殼既然能容納世界書，那麼留在我的，很有可能不是完整的世界書，只是殘本罷了。”

周北南還是一頭霧水：“……不是……當初我眼見清涼穀被滅，後來我自己又被魔道擒去，還遲遲不見四門祭出神，便以為神都早早毀去了……”

徐行之不置可否。

丹峰林好信聞言，與旁的塗一萍面面相覷一陣，才拱手開口道：“我們對此確是有所耳聞。四門剛破之時，便有流言四散，說徐行之中懷有世界書，與那九枝燈私相授，勾結謀害四門……”

周北南：“……那你見到我們的時候怎麼不說？”

塗一萍道：“當年我與林師兄便不信這套說辭，只當是魔道故意污蔑徐師兄清名，也好借世界書威勢，制各派弟子反攻之心。後來魔道傳出風聲，說是決了徐師兄，取出了他的世界書，丹峰弟子還都難過了數日。”

元如晝聽到此等驚世駭俗之事，倒是很快鎮靜了下來。

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其餘三樣神都去哪里了？”

徐行之一鼻尖：“開啟蠻荒的鑰匙共有四片，而四門鎮守的‘神’也共有四樣。我推想，或許當年，蠻荒便是由四神鑄的，但世界書卻不知為何未被熔鑄蠻荒之中，最終落到風陵保管。現在在我們手中的三片碎片，極有可能就是三樣神熔煉融合之後，留下的碎片。”

從剛才起便一直默然不語的孟重不聲地補充道：“這幾片碎片的所在，皆是師兄告知于我的。所以我想，師兄可能真的與其他三樣神靈相通，所以才能指明碎片的所在之罷。”

徐行之只當孟重是瞧出了些端倪，知道自己瞞了不事，卻甘願替自己圓謊，不有些，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

徐行之仍記得，自己筆寫作話本的緣由，是偶得一夢，夢到了孟重的名姓。之後種種，他寫的怕不是故事，而是世界書應到的、冥冥中註定會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一切。

正如孟重所說，世界書既然與其他三樣神並列，能應到自碎片與其他神碎片的所在之，再經由自己的筆端無意識地寫出，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周北南連連搖頭：“我還是不信。這事兒太玄乎了。”

徐行之也不與周北南抬杠。他本沒有證據，一切都是推測而已。

坐在床邊的陸九直了直子，提議道：“徐師兄，我們已經找到了三片碎片，雖然不知其中有無世界書碎片，但如果像您推想的那樣，神相匯，必然會產生反應。師兄可以試試看，是否能與其他三片碎片產生聯應？”

幾人互相看了一陣，覺得此法可行。

這碎片來得珍貴，他們一片片各自封裝在了錦囊裏，由孟重加了一層又一層的封制，其上靈脈錯，不由他親手開啟，誰也拿不走，打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