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郡守命令黑夫他們“連夜出發”,但這年頭在長江水道上,沒有誰敢在夜里航行,一不小心撞上礁石或沖到沙洲上,就是船毀人亡的下場。就算是在這條水道上討生活數十年的老船家,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所以直到凌晨時分,當天終于出一點蒙蒙亮時,黑夫才帶著幾個兵卒,登上了忠的大船,他站在船尾,聽著船槳劃水和人們呼喊的號子聲,著夷陵碼頭的些許燈火在遠方逐漸小。
自己總算離了葉郡守那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控,開始單獨行,黑夫不喜歡這種被人套籠頭的覺。
“虎符在手,又是一個機遇。”
黑夫手中攢著那枚鎏銀虎符,乃是郡守所授。秦國雖然以郡尉掌兵,但實際上,郡守也有兵權,或者說,在最初時,郡守才是主兵之。
遠的例子,便是秦惠文王、昭襄王時的蜀守張若,他不僅在蜀地治民,還奉王命率兵東征楚國,奪取了寡婦清、忠所在的枳地。而近的例子,就是曾為南郡守,率兵滅韓的葉騰了。
所以,秦國不可能出現郡上的一把手郡守行縣要剿滅某山賊、大戶、蠻夷,還需要向二把手郡尉請示的搞笑況。
黑夫只能為李由默哀,遇上葉騰這麼個強勢的郡守,李由這個郡尉過的并不自在。好在他的目的本就是訓練南郡兵用于伐楚,在日常的小事上,便盡量避免與郡守沖突……
這還算好的,到了兩漢,常稱太守為郡將,郡尉為副將。郡守已經把兵權全攢手里,沒有郡尉什麼事了,所以你才能看到三國里,伐董的各路諸侯,大多是各地郡守。
在秦國,無虎符而用軍隊是算作“乏軍興罪“,通常是死,嚴重的還要收妻子為奴。但黑夫現在有符在手,合理合法。
“一般的竹符只能調五十人,這鎏銀銅虎符規格甚高,配上郡守寫的文書調令,可以讓夷道之兵全部聽我號令!”
此去夷道,八十多里水路,日出而行,大概中午就能到!
“縣主蠻夷曰道”,所謂的道,其實就是秦國的“數民族自治區”,跟縣同級別,治理部族聚居的偏遠地區,其主吏不縣令而稱縣長。
非但夷道,秦戎雜的蜀地區,也有很多個“道”。道的特點是不對蠻夷部族進行編戶齊民,在賦稅、徭役上給予一定減免。
比如在郡諸道,秦國規定,人部族君長每年繳納二千一十六錢的租,每三年繳一千八百錢的口賦。其民戶,每年繳納質地糙的棟布八丈二尺,以及羽三十筐,這是用來制作箭矢的……
比起秦國的編戶齊民要繳納將近一半收的租賦,已經輕松了不。
黑夫暗暗想道:“在編戶齊民的秦人看來,有些不公平,但這是秦為了順利統治這些地區,不得已實行的懷籠絡之策。再者,若是不管當地條件如何,還收和地一模一樣的糧食和銅錢作為租賦,這不是著大半人口還在漁獵采集的人造反麼……”
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這就是法家的聰明之。不過,世人看待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時候,忠也來到了搖搖晃晃的船尾,他已經戴上了斗笠,遮擋飛濺的層層浪花,在風中對黑夫喊道:“左兵曹史,船尾風不小,還是去船艙中罷!”
……
黑夫隨忠鉆進了船艙,這里空間狹小,他發現除了忠外,還有一個臂膀紋虎紋,頭發剃,只留一撮發的人武士跟在忠邊。
他背上是一塊木盾,右手著腰間的柳葉劍,警惕地盯著黑夫,大概是礦老板寡婦清給兒子安排的保鏢吧。
“這是丹虎。”
忠介紹道:“他是賨(cóng)人武士,這個部落也被稱之為板楯蠻,乃是人八部里,最為驍勇善戰的一支。據說八百年前,板楯蠻曾作為師銳,參加過武王伐紂,牧野之戰,師勇銳,作為前鋒,歌舞以凌殷人,殺得殷人流漂櫓,故世稱之曰: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
這麼一說,黑夫就想起去年在魏地戶牖鄉,第一次去鄉豪張家做客時,張負所說的周武王“大武”之舞,好像原型就是人之舞呢。在生死搏殺的戰場上,一邊沖鋒陷陣,一邊唱歌跳舞,還真是一個獨特的民族。
丹虎似乎也聽出主人在和黑夫夸獎他,便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臂膀,指著上面的虎形紋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人方言。
“他說了什麼?”黑夫很好奇。
“丹虎說,他可是人里的虎勇士。”
黑夫詫異:“虎不是被人崇尚麼?我看君之船上,還涂著白虎圖案。“
忠笑道:“人崇虎不假,以殺猛虎為榮也不假,因為虎會吃人,人只能殺之。吾等認為,這相當于得到了虎的兇悍和氣力,而虎勇士,也將被部族推崇,在上紋虎作為標準,不管到了哪個部落,都能被當做貴賓接待。”
“再者,殺猛虎,府亦有獎勵,據說先君昭襄王時,有白虎作,于蜀、、漢之境,傷害千馀人。昭王乃募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時有郡閬中人廖仲等殺白虎。昭王以廖仲是人,不加封,乃令郡守與其刻石為盟,免其一頃田之租稅,雖有十妻,不輸口賦之錢……這之后就變慣例了,只要能殺傷人命的猛虎,便可減免其家租稅口賦。”
黑夫贊道:“原來如此,真壯士哉!”
忠將這句話對丹虎翻譯了,人武士想法簡單,他似乎很高興,看黑夫的眼神和善了很多,甚至拿起背在上的那個黑不溜秋的圓底小陶罐,二話不說,就遞給了黑夫……
“這是?”黑夫不懂其意,疑地看向了忠。
“丹虎是想與左兵曹史分這罐中的鹽。”
忠解釋說,人的祖先廩君曾在鹽水落腳,而人所在的峽江諸地,都盛產井鹽、巖鹽,世代與鹽不可分。人不習慣用秦國的半兩錢,而是把鹽、布作為貨幣。
人武士們也認為,正是這些食鹽,使他們有足夠的力投矛、揮舞那標志的青銅柳葉劍,所以就隨攜帶。進食時用鹽就著鮮魚下飯,作戰前也磕一小塊,希能得到鹽水神祝福。上聊得來的人,與其分鹽,也是一種人的禮儀。
“就跟后世見面發煙一樣?”黑夫哭笑不得。
丹虎已經把鹽罐遞到了黑夫面前,盛難卻,于是黑夫只得接過鹽罐,挑了一塊鹽,在丹虎熱切的目中含口中,一的苦咸味頓時充斥了他的……
這滋味,真是終生難忘。
見黑夫吃了鹽,丹虎顯得更高興了,又說了一大通人語言,忠翻譯道:“丹虎認為,左兵曹史也是勇士,希有機會與與比試武藝。”
“我恐怕不是他對手。”黑夫搖頭,心里暗道,若是東門豹與此人相斗,不知誰更勝一籌?
好不容易等丹虎出船艙口守著時,黑夫才往自己口中灌了些淡水,眼看忠似笑非笑,便道:“我見君與其余人皆不同,不僅能說夏言,穿夏服,還知道典故,不似人,卻似秦人……”
忠道:“我家乃是當地君長,從小母親便請了夫子來教我言語、文字、禮儀,也習慣了穿秦人的裳,梳秦人發式。而且嚴格算起來,我昨日自稱蠻夷,其實是錯的。”
他指著自己道:“在戶籍上,我其實是個‘夏子’!”
“夏子?”
黑夫在江陵也翻閱過專門管理道上蠻夷的《屬邦律》,見到這個詞,頓時了然。
他記得那律文上有這麼一段法律答問:“真臣邦君長有罪,應判耐刑者,可使以錢贖罪。”
又問,什麼“真”?答:臣屬于秦的臣邦蠻夷父母生子,稱為真。
什麼“夏子”?答:父為秦人,母為臣邦蠻夷,其子稱為夏子。父為臣邦蠻夷,母親是秦人,其子也稱為夏子……
可以這麼理解,“真”就是數民族戶口,“夏子”就是秦人戶口。有趣的是,秦國規定,只有父母同為數民族,生下的孩子才是數民族戶口。而不管父親還是母親,只要有一方是秦人,生下的孩子就不能是數民族,只能是秦人戶口……
這項制度就很令人玩味了,秦王并中,以人五氏,外八部為蠻夷君長,賜予他們不更爵位,枳縣氏甚至被封為大夫,對其繳納的租賦進行減免。
與此同時,秦國又往地移民,鼓勵當地人君長世尚秦,秦人的戍卒流放犯也被鼓勵迎娶。
這項措施結合《屬邦律》里不同族屬婚生娃如何落戶的規定,勢必產生一個必然結果:真正的人越來越,秦混,卻被認為是秦人的當地人越來越多。
數十年過去了,原本全是人,極秦人的枳道,通婚數代后,如今已有大半人口是編戶齊民的秦人,順利改道為縣。人君長們也在秦母親,妻子的影響下,漸漸被同化為秦人……
眼前的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雖然他心里依然自認為是人,見到秦吏時說一句“我蠻夷也”,但這種份認同的堅持,不知道還能維持幾代人。
“這個點子,據說是張儀隨司馬錯征服郡后想出來的……”
既有懷減免之策讓人諸部臣服于秦,又能將人上層同化,潤無聲間改變當地秦人人的人口比例。
這或許就是秦人征服蜀,將這兩永久納華夏版圖的功原因吧。
“而且這麼說來,寡婦清可能也是個秦,不是人?這倒是個大發現。”
如此想著,黑夫也與忠一同在搖搖晃晃的船上吃了朝食:用地井鹽腌制的魚。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呼喊聲。
“夷道快到了!”
……
黑夫和忠來到外面一看,卻見大船的苘(qǐng)麻布帆已經展開,這是質的平衡縱帆,好讓東風幫船只減速。
木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槳葉整齊劃一地起起落落,黑夫拉住欄桿,朝遠的陸地遠眺。
他們已經靠到了大江南岸,正緩緩繞過一個林木茂盛的陸岬,小心避開那些長滿松樹的峭壁。前方不遠,正是夷道簡陋的碼頭。
船上的人在跑來跑去拉繩子,黑夫則仔細觀察著碼頭的況。
這碼頭,休說與江陵相比,連夷陵都大為不如,簡陋到只停泊著幾艘漁船,漁夫們在兜售水產,幾個赤條條孩子在岸邊玩耍消暑,看上去倒是一片祥和。
夷道那同樣極其陋的縣城,就在碼頭以南兩里外,黑夫已能看到土黃的低矮墻垣。
黑夫很擔心,因為夷道的編戶齊民,僅僅是集中在縣邑的數百戶,就算每戶征兵,也僅能湊出五六百人,當地的人卻有一兩萬……
以寡敵眾,行麼?
忠倒是對城垣邊上那條河流更興趣:“那便是夷水,廩君誕生的武落鐘離山,就在上游三十里外……”
黑夫下船時,兩個守在碼頭的小吏正好過來檢查這大船載了什麼,若是要投本縣市場,就得依法征稅。
然后黑夫亮出自己的銅印黃綬,以及郡守的書信、虎符,小吏們便立刻下拜。
“速速帶我去見縣長,縣尉!”
聽了黑夫的要求,兩小吏面面相覷,稟報道:“縣長和縣尉,都不在縣城……”
黑夫一驚:“他們去了何?”
小吏一臉懵懂地說道:“縣長昨日接到消息,今早便去武落鐘離山,理兩個部落爭地糾紛了!縣尉亦帶縣卒隨行!如今城唯縣丞留守。”
“不好!”
黑夫和忠對視一眼,暗道不妙。
“吾等還是來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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