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曹掾唐淺對獄曹左史喜并不陌生,此人雖然才調來郡上一年,卻已經小有名氣,頗郡丞、郡守重。
但喜是個油鹽不進的怪人,比如說,但凡他經的案子,都喜歡一點點查訪追問,按照規程來,而不是像唐淺手下的獄吏令史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案犯痛打一頓,其代……
這起牽連甚廣的“間案“也一樣,斗然已經被拘押在獄中,并由幾名令史進行了數次審問,但此人卻一直三緘其口,不肯回答任何問題……
“用刑罷!”
唐淺失去了耐心,對獄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鞭笞一頓,這養尊優的楚國縣公定然什麼都招了!”
喜卻反對道:“《秦律》有言,能據供詞追問,不用拷掠而明案的是上策,用考掠而得案的是下乘手段,這才是第一次審理,尚未到三次之期,何必用刑?”
唐淺面不豫:“郡尉下令,此案要抓時間徹查,若是耽擱了,讓楚國間泄更多機,該如何是好?”
喜卻搖頭:“斗然已被俘大半年,與近日的行刺案并無直接關聯,與其有聯絡的若敖氏舊臣也不一定是間,故斗然并非是嫌犯,而是證人。《秦律》中,對案犯用刑都是下策,更何況對證人用刑?再者,秦吏鞭笞被俘的楚國縣公,此事傳出去可不好聽,賊曹掾且耐心些,容我慢慢審理追問……”
“耐心?郡尉可未給你最后期限,你自然不必急!”
眼看二人開始爭論起來,黑夫連忙過來勸解,最終唐淺和喜達妥協,再讓喜嘗試一番,若明日依然什麼都問不出來,再向郡丞請求批準用刑。
“喜君還是如此排斥用刑啊,即便那斗然是個楚人。”
唐淺不高興當地走后,在郡獄中,黑夫和喜聊了起來,他記得,兩年多前,自己與人在安陸縣獄打司時,喜從始至終都沒對他們任何一個人用刑,而是靠收集證據、審訊、詰問的辦法,慢慢剝繭查明真相。
這幾年里黑夫發現,并不是每個法吏都能像喜這般遵循秦律中的規程,喜反而是個特例。
“我遇到過一個案子。”
喜坐在案幾后,一邊翻閱著關于斗然的卷宗,一邊對黑夫說起了一件往事:“去年我剛來郡廷時,接到了一起乞鞫(jū)的案件。”
“乞鞫”相當于后世的再審,也就是當事人認為判決不公,可以請求更高一級司法部門重新審理自己的案子,縣廷的判決可以由郡廷再審,若還有重大疑點,郡廷的案子可以由廷尉,也就是秦國的最高法院來重申。
“王二十三年十二月癸亥日,一個的士伍被亭長扭送到了當縣府,罪名是牛。對自己的盜竊行為供認不諱,還咬出了同伙,一個名講的樂師,他的證詞是,十二月五日,自己和講一起了牛,還把牛牽到了講的家中……”
“據的供述,審理案件的當縣丞和幾位令史認為講是同謀,判他黥為城旦。”
“講不服,于是要求乞鞫,這起案件才到了我的手中,那時已是王二十三年四月了。”
乞鞫的期限是三個月,“講”是二月癸亥(十六日)被判黥為城旦的,再審是四月丙辰(十一日),中間相隔54天,差一點就過了復審的時間。
也就是這短短六天的差距,讓喜救下了一個因屈打招,差點淪為城旦舂的無辜者。
喜按照他一直以來的辦案方法,先收集了關于此案的一切記錄爰書,又讓相關證人統統來郡上訊,先后三個證人的證詞都對講有利。
喜不由驚異,如此明顯的,為何當縣的吏卻卻像是瞎了一般判講有罪,而且講第一次訊時也代了自己是盜牛的同伙……
在喜的細細盤問下,講終于說出了初審時的一段:由于不肯承認參與牛,自己被當縣令史“銚”打過,還被他澆過涼水。喜讓郡廷的獄史們給他檢后發現,“講”的后背果然有傷,是手指一樣的大傷痕就有十三,小的傷痕也相互織,從肩膀一直展到腰……
更令人吃驚的是對牛賊的重新訊問,他竟然也被刑訊供過:一開始的確承認是獨自的牛,然而負責審訊他的當縣令史認準了他不可能一個人把牛走,便用竹沖他的后背、屁、大一頓痛打,流遍地。
“”疼痛難忍,只得把自己的鄰居“講”也拉下了水,以求不要再打。檢發現,“”上的傷痕不可數,屁、兩上的傷痕至有四和手指一樣……
在喜的徹查下,此案真相大白,刑訊供的當縣令史知道沒法抵賴了,只得垂頭喪氣地接罰,縣丞和幾位參與審判的吏也不得不承認一審過程中自己存在工作失誤,都以職罪罰。
至于被冤枉的那個樂師講,也得以沉冤昭雪,恢復份和名譽。已被連坐賣為奴仆的妻兒由府贖回,已被沒收和變賣的財同樣按價償還。因為講臉上已被黥字,已經無法再做樂師的工作,郡府還將他安置到了另一個縣,授田百畝,以力田養活自己和家人……
說完這個故事后,喜意味深長地對黑夫道:”這便是律令中,建議審案法吏不要輒用刑的緣故了,只有詰問到犯人辭窮,多次欺騙,還改變口供拒不服罪時,才能依法拷掠,拷掠緣由還要記在爰書上。“
黑夫明白了,因為只是”建議“而非嚴格止,所以秦國的吏并不遵守這一條款,也只有喜等數人默默執行。
用后世的說法,喜是個相信”程序正義“的法。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維持裁判過程的公平,如此才能達“秦律上的正義”。
黑夫不免慚然,還記得他剛當上亭長的時候,也是個追求“正義”的好警察。可經歷了許多的事,在戰場場里爬滾打兩圈后,黑夫的心境開始有了變化,一些原則被拋棄了,做事開始不擇手段起來,這次便不惜將斗然卷這場”間“案,主要是為了拉安陸鄖氏下水……
喜也是安陸縣人,知道黑夫和鄖氏的宿怨,能猜出來他積極參與此事的目的,只是黑夫做事謹慎,沒有任何把柄。
所以臨別時,喜便意味深長地對黑夫道:”左兵曹史,你雖然年紀輕輕就立功得爵,居高位,但切切要記住,錯行必得錯果!“
以公務之名,行報私仇之實,不可取!
喜話中有話,黑夫面上恭敬聽訓,心中卻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他不會嘲笑喜迂腐,而是會敬佩喜。
世人皆隨波逐流,講究與世推移,唯獨喜一直站立在原地,手里抱著數卷《秦律》,堅持自己心里的準則。
但黑夫卻絕不可能效仿。
“勝者即是正義!”
心里默默念叨著古門研介的名言,黑夫走了漆黑的街巷中,他還要連夜拜訪賊曹唐淺,與他商議,要盡快讓”省公安廳“賊曹與”省法院“獄曹爭奪這次的審訊權。
……
一如黑夫所料,斗然是個驕傲的楚國縣公,心里的貴族節很重,不用刑的話,他本不會吐半個字。到了次日,喜反復審問得到的唯一回應,便是斗然輕蔑的后腦勺。
于是在黑夫的鼓下,賊曹掾唐淺開始向郡守、郡丞請求,將斗然移給賊曹,保證能問出東西來!
考慮到斗然并非嫌犯,只是個證人,又是被俘的楚國縣公,往后說不定要送去咸面見大王,于是郡丞便扔給賊曹一個難題:可以由他們審問,卻不得留下明顯傷痕……
唐淺有些發愁,黑夫卻樂壞了,后世不留疤痕的刑訊方法,他正好知道不呢!
在被從獄曹轉移到賊曹獄中后,斗然才發現,先前那個秦國法吏喜不不慢的詰問,是何等的禮遇……
他先是經歷了一次尋常的審訊,斗然依舊選擇默不作答,之后他就被暴地綁在一張長案上,那個俘虜了他的秦吏黑夫出現在面前,并指揮一群面獰笑的獄卒走向了斗然。
“豎子!本縣公絕不會說出半個字!”
斗然早已料到了這一天,但這個朗貴族卻毫不畏懼,不論是鞭笞還是刀子,他都能甘之若飴!
祝融脈,楚國貴胄,以劍自刎都不怕,怕什麼刑罰?
然而,接下來卻不是想象中的鞭子、木,那些獄卒只是用一層層的厚麻巾蓋住他的口鼻。
在楚國流傳頗廣的“暴秦十大酷刑”里可沒有這一種,斗然有些奇怪,隨著麻布越來越厚,他下意識地張開大口用力呼吸吞咽,然而接下來,冰涼的冷水澆到了他的臉上……
大量的水被吸進胃、肺及氣管中,窒息很快襲來,斗然頭痙攣,開始嘔吐、咳嗽不止。
斗然拼命掙扎,雙手劃,雙蹬,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活活窒息而死時,臉上的布被拿走,黑夫和唐淺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招不招?”
嗡嗡作響的耳邊傳來唐淺的聲音:“與你有書信往來的安陸氏族,是誰?”
斗然咬了牙,一個字都沒吐。
黑夫笑了笑,指導獄卒們道:“繼續。”
于是接下來,他反復到了“水刑”的滋味,不間斷地溺水的瀕死驗,他的肺及氣管分泌大量濃鼻涕,流出了,甚至大小便失,飽嘗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和辱……
終于,在斗然被折磨得神幾近崩潰,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他終于捱不住這種痛苦,喃喃地待了喜沒有問出來的事。
“我說……”
“停!”
唐淺大喜,舉手制止了意猶未盡的獄卒們,和黑夫一同走近斗然。
卻見斗然拼命吸了幾口空氣后,閉著眼,微道:“與我有書信往來的,是若敖氏舊臣……”
“鄖氏……”
聽說是安陸縣尉,唐淺面凝重,黑夫面上亦浮現一冷笑,有了斗然的口供,加上他手下利咸等人這半年來收集的黑料,夠鄖滿喝一壺的了!
不料,斗然的話卻還沒說完。
“還有……利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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