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章司空大名。”

聽說來者章邯，黑夫愣了愣后，這句話不由口而出……

然而，他卻不能將自己久仰的章邯事跡說出來，因為那些事都還沒發生。

李由不會想到，連章邯自己恐怕都不曾料想，他眼下雖只是個職不大的軍司空，十多年后，竟會是秦軍最后的名將，在秦末挑大梁的人。一手鎮了陳勝吳廣的起義軍，是新六國最大的敵人，若非巨鹿之戰項羽破釜沉舟打垮了友軍，最終結果尤未可知。

但在此之前，章府有何事跡？黑夫便一無所知了，看來混得也一般，但已經了李斯的眼，日后前程無量。

章邯只以為是黑夫謙遜，不以為意，也笑道：“邯亦久仰率長之名。”

章邯笑起來給人一種如履春風的覺，令人驚訝的是，章邯不止是說說而已，他對黑夫的事跡的確知之甚多，作為“李斯黨”的一員，章邯與李由年齡相仿，關系不錯，故聽說過黑夫在上一次戰爭的表現，甚至還記得，黑夫的姊丈“櫞”。

“郡縣工師都歸府管轄，安陸縣獻上的踏碓便是由我經手的，如今已在關中隨可見。聽說近來又做出了連機水碓，我在汝水上見來自南郡的工匠在架設，其設靈巧機關，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真是令人嘆為觀止，有了此，兵卒們吃飯食前，再也不需先舂半個時辰谷米了……”

經過半年使用，水碓已經，除了在南郡廣為傳播外，也被帶到了軍中，在軍隊扎營的溪水邊設立，這東西在中原還算新鮮玩意，十分矚目。

章邯是個聰慧睿智的人，黑夫雖然只是個小率長，但能讓秦王親贊“荊櫟之中，亦有梓材乎”的人，能讓李斯之子李由信重的人，又豈會怠慢呢？所以也不吝贊之辭。

一通寒暄，李由讓二人與他一同帳，并讓人去把書佐馮敬也喊來，好記錄南郡兵對壁壘工程的計劃和人手分配。而在馮敬未到時，三人卻聊先起了兵事。

李由道：“榮乃是關中人，早在數年前，便在軍**職，參與了葉郡守滅韓之役，又隨王老將軍收趙有功，得封公大夫。”

“哦？”

黑夫有些驚訝，看著章邯才三十不到，原來他在軍中資歷這麼老，且與自己爵位相當。不知為何卻進了府為吏？此番征兵也沒有直接當上軍。

章邯雖然生得魁梧，卻樣貌斯文，說話也慢吞吞的，不急不躁，他解釋道：“我家三代人都在府做事，也算是延續父、祖之職吧，征兵時也缺擅長與土功木工打道的軍司空，王老將軍便選中了我。”

李由則為章邯惋嘆：“榮亦通兵事，在咸時，我沒與他談論軍爭兵法，不做軍吏確實可惜了……”

說到這里他眼珠一轉道：“榮，眼下王老將軍令三軍高筑壁壘，依你來看，接下來將軍會如何打這場仗。”

章邯笑道：“軍司空妄議軍務，不大好罷。”

“這里又無外人，但說無妨！”

李由一副已將黑夫看做自己人的架勢，章邯也不好推，沉片刻后道：“兵法有云，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我想老將軍打的，也是這樣的主意罷，秦以鎰對銖，占盡優勢，故此戰不需要多花哨的兵勢，只需要耐住子，先勝而后求戰，必得全勝！”

李由聽罷，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黑夫道：“榮，你的見解，與黑夫率長的看法竟不謀而合。早在一月前，他在南郡就料定，說此戰急勝為下，王老將軍必謹慎行事，徐徐圖之，以正合，以奇勝，還說這……防守反擊！”

章邯看向黑夫的眼神多了點興趣，黑夫則謙遜地說道：“我經歷過一年前李信、蒙恬將軍的大敗，故以為不可倉促尋戰，今歲南郡收，多出了粟稻六十萬石為軍糧，其余各郡亦糧秣充足，又有汝水等河流以船運糧，先在前線扎穩腳跟要。”

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而上一次李信卻偏偏極力追求這兩樣東西，作花哨，卻被項燕將計就計，為天下笑。

王翦就穩多了，著老頭打算用最無恥也最有效的戰：以國勢垮你！

黑夫是知道這場仗的大致過程的結果，章邯則是深王氏用兵之法的影響，日后他所打的仗，不論是戲水之戰，還是定陶之役，都是先守后攻，并對軍糧輜重極其重視。

不同的原因，卻得到了相同的結論，一番言談后，章邯對于黑夫，頗有種“所見略同”之……

……

自從那天被李由相互介紹后，黑夫與章邯也算相識了。

反正王翦鐵了心高筑墻廣積糧，楚軍也不敢貿然進攻，這場仗一時半會打不起來，黑夫便向李由討了監督民夫的任務，與章邯多了些打道的機會。

在此期間黑夫發現，章邯雖不掌兵，但他的工作，亦與打仗息息相關，并且有自己的一番獨到見解。

當次日，黑夫再次慨章邯不做軍吏可惜時，章邯卻道：

“任命軍吏，管理士卒兵甲，編訂行伍什伯，明金鼓旗幟，率軍陷戰陣，克敵營，此都尉之也。”

“知前后百里險易，查敵軍之虛實，此軍候之也。”

“使軍賦分配公平，賞罰分明，此軍法之也。”

“使道路通暢，營帳安穩，壁壘堅固，軍灶水井俱全，此司空之也。”

“使輜重運輸及時，協助大軍收容斷后，轉移駐扎時無人離散，軍資無流失，此軍輿之也。”

一席話，就把秦軍一部的都尉、軍侯、軍法、軍司空、軍輿五的職責都道明了。

說完這些后，章邯比了比黑夫：“率長屬于都尉之屬，而我是司空之。以上五，對于將軍而言，猶如與眼睛舌、肱手足的關系，缺一不可。”

這五各司其職，大致相當于后世的師長，偵察營長，軍法，工兵營和后勤部，分工已十分細得當，如此才能保證一支上萬人大軍的正常運轉。

黑夫聽罷反而贊道：“能有這種全局的認識，榮果然如都尉所言，有為將之才！”

難怪十多年后，章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幾乎以一己之力挽回了秦朝的覆滅！

但眼下，章邯依然只是一個整天在工地上跑，上隨時沾滿灰土的軍司空，他的職責，都與土工作業有關：大軍行進時他要帶著民夫們鋪路架橋，保證路況良好，使運輸順暢。

而后，還要據據地形和人數多，來確定營地規模，立下堅固的營寨，作為大軍立足之地。

再次，掘井立灶，以保證駐軍的飲食飲水供應，畢竟這年頭，講究“壘合而后敢，井灶而后敢食”。

這時候章邯似乎也沒什麼遠大的志向，跟黑夫識后，他甚至指著那些在軍營旁住著簡陋小帳的民夫，有些自得地說道：“再說了，別看軍司空不掌兵，可有將軍之命，這萬余民夫，卻要聽我號令！”

黑夫有些好笑，看來章邯是要在府干到頭了，他暗暗道：“一萬人？這不算什麼，今后，你還要管七十萬刑徒民夫，為始皇帝修陵寢，做秦朝最大的包工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