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蘇在臺上。
既然在臺上,便無法做觀衆,總是要被迫拖這場悲喜正劇,扮演好自己的角,哪怕是註定悲劇結局的男主角。
劍閣弟子們站在臺前,上有著或輕或重的傷,但只要還能站立,他們便不會鬆開手裡握著的劍,堅守著前那片區域。
就像劍聖柳白,就像柳亦青,他們前一尺,是他們的疆域,南晉已經被西陵神殿完全佔領,那麼他們前一尺,便是最後的故國。
隆慶知道他們不會讓開道路,他緩緩舉起右手,指間不知何時拈了一朵黑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們的上掃過。
這些南晉的男人,完地實踐了師門曾經許下的諾言,戰鬥到了最後的時刻,在盡數停止呼吸之前,沒有讓任何人靠近葉蘇。
他們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卻面無懼意——柳白曾經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裡的劍,他們是柳白的徒子徒孫,繼承了那道劍意,未曾忘記滔滔的黃河,那麼無論昊天的神國還是冥王的深淵,又有什麼可怕?
死亡沒有立刻到來,因爲陳皮皮從葉蘇後走出,走到劍閣弟子前,看著隆慶說了一句話:“你想讓道門覆滅?”
隆慶著漸漸變得越來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這是老師的意志,我只是執行者。”
陳皮皮的問話,有些無頭無尾,隆慶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認可了對方的說法,這場剿滅新教的戰爭,就是道門覆滅的開始。
其實要理解這番對話,只需要思考一下。爲什麼道門能夠容忍葉蘇在人間傳道數年時間之久,爲什麼直到現在才決意殺他。
葉蘇曾經是道門的天下行走,如今卻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但他還有一個份——他是葉紅魚最敬的兄長。
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必叛,就算道門連一起殺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混,直至分裂,在這種況下,如何敢言必勝書院和唐國?這場戰爭如果因爲這個原因,導致唐國獲得最終的勝利,道門又如何在人間繼續存在下去?
隆慶的視線越過陳皮皮和劍閣弟子們。落在葉蘇的上,葉蘇此時正看著案上的書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麼困難的問題。
“當他寫出新教教義的那一天,道門的基便被他毀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門,對那些愚蠢的人類有太多吸引力,沒有人能逆轉這種趨勢,所以他必須死。道門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氾濫,還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慶停頓片刻,向遠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煙,面無表說道:“更何況已經死了,誰又還能轉呢?”
是的,那道白煙已經升起,那麼葉蘇的命運便已註定,相反也是一樣的道理。既然道門要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的命運也已經註定。
十餘年來,這對兄妹相見次數寥寥無幾,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實際上。所有人都清楚,他們的命運一直相聯,要殺便必須全殺。
葉蘇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擡起頭來,看著隆慶說道:“要我去死,不是難事,何必做這麼多事,殺這麼多人?”
隆慶長拜行禮,直起來說道:“師兄過謙,要殺你,本就是最難下的決斷,老師爲此也曾徹夜難眠,道門哪裡敢不謹慎。”
葉蘇若有所思說道:“殺一人而死萬衆,我似乎罪該萬死。”
……
……
兩千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從各城門魚貫而,披著盔甲的戰馬,只著眼鼻,看上去顯得格外恐怖,而騎在馬背上的騎士,同樣全著甲,黑的盔甲上刻著金線繪的符線,輝奪目至極。
依據道門慣例,或者直接說是與唐國之間的默契,西陵神殿擁有的護教騎兵總數不能超過一定之規,然而隨著前次伐唐戰爭,這個慣例早已不復存在,西陵神殿憑藉著人間諸國供奉的金銀資源,大肆擴軍,如今的護教騎兵總數早已超過兩萬騎,擁有了與唐國重裝鐵騎抗衡的實力與底氣。
有兩千護教騎兵跟隨橫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時正在州城裡鎮那些心向唐國的預備叛分子,而這兩千名護教騎兵則是由桃山直宋國,悄無聲息匿,跟隨隆慶執行鎮新教信徒的任務。
用如此強大的軍事力量來對付手無寸鐵的數千名新教信徒,還有人數極的劍閣弟子,完全是殺用牛刀,也可以說是安排周,由此可以看出道門的決心,他們絕對不會允許葉蘇再繼續活下去,不會允許新教繼續發展。
帶著盔甲的重騎異常沉重,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發出砰砰的沉悶響聲,當兩千騎同時前進時,集的蹄聲便變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護教騎兵高速奔馳,神冷酷,本不會理會撞到什麼,城市街巷裡的人們紛紛躲避,到都是驚慌的尖聲,也有被撞倒後的慘聲。
街道上到都是煙塵,僥倖從馬蹄下逃生的幾名小販,臉蒼白地在一家茶鋪外,看著絕塵而去的騎兵們,抖地說不出話來。
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卻沒有像人們那樣避在街角,而是揹著行囊向前趕路,滿風塵,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騎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慶指著廣場旁那座小院,指著斷牆裡的柴堆,看著葉蘇說道:“我用一夜時間堆好這些柴,請師兄上去。”
上去做什麼?自然不是看風景,柴堆雖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遠些,但站在那裡,眼裡的風景想來必然是紅的,也許是也許是火苗。
葉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低頭繼續書寫,說道:“待我寫完這一段。”
隆慶的臉上沒有不耐的神,因爲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會兒,或者這會爲宗教史上很傳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壞這種。
劍閣弟子的劍迎了上來。
他揮手,黑桃盛開,劍陣驟。
便在此時,葉蘇停筆不寫,擡頭說道:“我寫完了。”
他寫的不是筆記,也不是新教的教義。而是遊記。
不是這些天在諸國間逃亡的遊記,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線後,去往諸國勘悟生死關時的遊記,而最後一篇卻是寫的數年前的長安城。
那座長安城裡,有座小道觀裡,他在道觀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長攢銀錢,他曾和書院大師兄辯難,也曾和攤販談價。
更多年前遊歷諸國時的悟,在長安城裡才真正開花,所謂勘破生死,纔有了真正的意義,他獲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峽前隨著君陌的一劍。正式破殼而出,又隨著臨康城裡那條陋巷的污水味道漸淡而逐漸形。
這就是新教教義形的脈絡,總結起來簡單,實際上覆雜,新教的教義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礎上。融合了書院理念,最終由葉蘇的現世筆墨而定,沒有浩繁著作,無以解釋,便是葉蘇自己,也只來得及寫了數卷教義,再也沒有時間這項工作,於是他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寫了這篇遊記。
這篇遊記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敘述不評論,只寫所見所聞不寫道理,只有悲憫與自強沒有乞求與對來世的嚮往,簡單又很不簡單。
這篇遊記通篇說的只是一件事:活著。
信仰究竟是什麼,信徒們信仰的意義在哪裡,那是教義需要解釋的事,那是追隨者們的工作,葉蘇要說的只是活著。
怎樣活著,爲什麼活著,怎樣才能活的愉快,這篇遊記裡沒有給出任何答案,只是通過對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寫,對那些苦難和幸福的懷念,指出一條道路。
要活得好,必須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歸自己,神殿的歸神殿,人間的歸人間,昊天的歸昊天。
這就是葉蘇想要告訴信徒的道理,或者說道路。
此時他終於寫完了這篇遊記,擱筆於案上,然後對著紙上未乾的墨跡吹了幾口氣,攤開晾曬,正好對著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給天看。
他要讓上天看一看這篇遊記,他要讓上天看一眼遊記裡記載著的真實的人間,他要上天明白人間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隆慶停下腳步,看著案上那些紙,不安。
葉蘇站起來,對人們說道:“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昨日他便說過這句話,其時雪疾雲開,天灑落,恰好落在他的上,替他鍍了一道金邊,又有雪花點綴其間,如神如聖。
今日他寫完遊記,再次說出這句話,沒有雪落,天空裡的雲已散,湛藍一片,晨卻忽然間明盛起來,把他的影照的異常清楚。
不再僅僅是鍍了一層金,從廣場上的信徒們眼中去,他便在晨裡,背對著鮮紅的朝,散發著澤,他就是代表希的晨。
小院斷牆邊的樹,先前被唐小棠和隆慶的撞擊震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殘椿,此時被葉蘇側過的晨,竟生出了新的枝葉,綠的枝葉在晨風裡輕輕抖,顯得很是弱,卻有無限生機。
從最後一道筆畫落下開始,或是從遊記攤開給藍天看開始,或是從陋巷裡那些朗朗書聲開始,甚至可能早在長安城裡的小道觀時便開始,葉蘇和他後來創建的新教,代表人類裡的某一部分,開始與天爭奪權利,或者說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屬於人類的權利,歷史從那一刻開始改寫。
晨明亮,藍天白雲,寒風酷雪不知去了何,朝擁抱著他的軀,輝灑向整個人間,看上去彷彿神蹟,但卻不是,因爲這幕神奇的畫面與昊天無關,只是天地自然與一個普通人的融,是他自己的彩。
被流驚嚇的四逃散的信徒們,看著這幕畫面,重新聚攏起來,不顧那些神執事和騎兵的威嚇,向臺前擁去,想要離葉蘇更近一些。
朝照耀著人間,葉蘇的軀彷彿明的琉琉,承載了,然後向人間播灑,線傳的極遠,竟照亮了遠的街巷。
那些剛剛醒過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衆,那些在街畔檐下躲避護教騎兵鐵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廣場的明,看到了朝裡的那個人,人們很震驚,又有些惘然,下意識裡移腳步,向那邊走去,人流漸要匯海洋。
已經在廣場上的數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對這畫面的更深,到的震撼更大,看著朝裡的葉蘇,信徒們沉默跪拜,表達著自己的敬。
葉蘇站在朝的前方,背對著明,看著前的隆慶和那些神執事,還有廣場上數千名新教的信徒,說了這樣一段話。
他的聲音很冷靜,並不刻意狂熱,他的緒也很冷靜,與宗教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說家或聖徒並不相同,但他說的話卻彷彿有某種魔力,每字每句隨晨風而飄,映晨而亮,似不可撼的預言。
隆慶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爲他也很想知道,在這種時刻,葉蘇會說些什麼,他要預言一些什麼,信徒們更是聽的無比認真,無比專注。
“當永夜來臨,太的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大地陷黑暗之中,人們將爲之歡欣鼓舞,因爲那纔是真實地活著。”
葉蘇的聲音飄在安靜的廣場上,就像是林中的蟬聲,池裡的蛙聲,山崖間的風聲,秋日裡的瀑布聲,讓世界變得更加安靜。
安靜的世界裡,人們在認真地傾聽,就像聽到聖人的教諭,然後他們開始思考,即便是隆慶都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如果這是預言,這段預言……預言了什麼?
……
……
(ani1118,這是我的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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