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寧缺和桑桑被修行界圍攻，通過佛祖棋盤去到西荒，秋雨裡的爛柯寺，承了書院的憤怒，君陌鐵劍破空而去，便把瓦山峰頂世間最大的那尊佛祖石像斬無數碎塊，那些碎塊從峰頂滾落，堆滿了山谷，碾破了半座舊寺。

幸運的是，那些巨大的巖石沒有對小鎮造滅頂之災，這些年被海雨天風不停浸潤，漸漸覆上青苔，反而變了一片難得的風景，在盂蘭節會停力，爛柯寺香火漸衰的當下，已經爲吸引遊客唯一的辦法。

小鎮居民現在最主要的收，便是來自這些佛祖石像變的石頭，人們把這些巨石破開無數小塊，然後雕佛像，賣給那些慕名而來的遊客——當然，想要把巨石破開，是件很辛苦的事，再沉重的鐵錘和再鋒利的鐵刀，都無法幫助居民簡單地達目的，人們最常用的方法還是火燒水淋。

火是鎮外田野裡乾草點燃的野火，水是從瓦山那面汲來的海水，小鎮東南方向的採石場裡，從早到晚都冒著薰眼的煙，熱氣蒸騰，被燒至微微發紅的巖石，驟然遇著寒冷的海水，發出嗤嗤的聲音，一次兩次無味地重複，終有某刻，那些堅的巖石上會迸出清晰的裂口，而那便是破石的關鍵。

寧缺站在採石場旁的山坡上，看著居民破石的過程，沉默觀看了很長時間，看著那些火與水的替，看著那些覆著青苔的巨石上出現的裂痕。發現絕大多數裂痕出現的時候，都依循著一定的規律，兩道斜斜的裂口在某會。

兩道裂組一起，很像那個字，他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在天棄山峰深、在那片大明湖底看到的那些石頭上的劍痕，小師叔當年用劍在魔宗山門外寫出無數個字，從而讓開創魔宗的那位明大神留下的塊壘大陣變了廢。

巖石被破更小的石塊，接著被年人用鐵砸開，又有孩轟的一聲涌過去，揀回他們能夠扛的大小不一的石塊。再進行仔細地挑選。按照石塊的大小和石紋的走向，分門別類區隔好，最後纔會送到石匠的手裡。

當然，鎮上的石匠大多數都是半路出家。就像寧缺也是修行到一半纔開始接佛法。只是每日每夜雕刻不輟。人們的手藝已經變得極爲嫺，一塊尺許見方的石塊，只需要十餘個日夜。便會變雕工的佛像。

寧缺看完破石，再看石匠雕佛，看了三日後，他開始跟隨那些工匠學習雕佛，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了瓦山雕工最好的那個人——在佛祖棋盤最後的那些年裡，他把整整一座山都修了佛的模樣，那些石塊對他又能有什麼難度？

只是他雕出來的佛像與小鎮石匠們雕出來的佛像很不像，石匠們讚歎於他的悟手藝之外，也多次提出過意見，他只是笑笑卻不解釋。

寧缺手裡雕出來的佛像，沒有寬額大耳，更談不上什麼悲憫懷，而是一個微胖的、梳著髮髻的婦，明顯可以看出那婦的神極爲冷漠。

某日爛柯寺落下小雨。寧缺在寺外抱著一塊石頭繼續刻著，忽然後傳來一道有些散漫的聲音：“這是減功了？”

“在棋盤裡的朝城裡減了些。”

寧缺將石像放到旁邊十餘個石像裡，擱下刻刀，拍拍上的灰站起。

那人說道：“一千年時間就減了這麼點？昊天看來也不是無所不能。”

寧缺笑了笑，轉與他相擁，說道：“你以前不是喜歡？現在說話怎麼這麼刻薄？也不符合現在你新教之主這麼高大上的份。”

陳皮皮有些無趣地撇撇，說道：“那你是喜歡高大上，還是以前那樣？”

寧缺想了想，發現這個答案倒確實明顯，無奈笑了笑，向站在他旁的唐小棠，發現還梳著馬尾辮，有些意外，說道：“還沒婚？”

唐小棠並不害，說道：“等我哥來。”

陳皮皮嘆息一聲，說道：“我就不指等父親同意了。”

寧缺再次向他，看著他上那件略顯寬鬆的青，想起在長安城見過兩次的穿著青的觀主，發現他瘦後和觀主確實很像。

三人走到近亭。秋雨淅淅瀝瀝地落著，落在亭檐，積蓄了很久很久，才變極細的水流，順著廊柱淌下，打溼了亭下的地面。

陳皮皮說道：“寫完了嗎？”

寧缺從懷裡取出一封卷宗，遞了過去，說道：“如果讓葉蘇或是大師兄來寫，或者更合適些，你知道我終究還是個無信者。”

這是他在爛柯寺靜修觀石的同時寫的一些文字，如果能夠被通過，那麼便有可能爲新教教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那捲。

陳皮皮接過卷宗，說道：“大師兄來做，功的機會自然更高些，我來做會比較辛苦，不過放心，你的心，不會在我手裡被糟蹋。”

寧缺說道：“時間確實已經不多，要抓些。”

陳皮皮翻開那封卷宗，看著上面有關新世界、有關神國或來世的說法，眉頭緩緩蹙起，說道：“真是很壯闊的畫面。”

寧缺說道：“從老師到師叔，再到我們這一代，書院用了整整一千年時間來準備，如果還不能出現一個壯闊的畫面，那多不好玩。”

陳皮皮收好卷宗，看著他眉眼間掩之不去的疲憊憔悴，想著這大半年時間裡他做的那些事，從袖裡取出一個小瓷瓶遞了過去，說道：“需要的時候就吃了。”

聞著瓷瓶裡出來的藥香，寧缺的神微顯異樣。因爲他吃過這種藥，很清楚這種藥的珍貴程度，說道：“到了你我現在的境界，一顆通天丸只能給我們提供可能的機會，實在是沒有必要浪費。”

“這顆藥本是替葉蘇師兄留著，想助他破五境。”

陳皮皮沉默片刻，說道：“只是沒想到他不能再修行，而且現在已經死了，再留著又有什麼用？就算不能助你破境，至可以幫你修補裡的那些患。萬里殺人聽來瀟灑。實則辛苦到極點，你在爛柯寺這些日子似乎在將養，實則也是在繼續耗神，無論書院還是新教。都需要你能夠一直站著。”

寧缺想了想。沒有再說什麼。直接將瓷瓶收袖中。

唐小棠說道：“如果小師叔覺得這禮太重，無以爲報，還些禮便是。”

寧缺微笑著說道：“你還沒嫁給他。就開始替他管家了？說吧，想要什麼。”

唐小棠指著亭外那排被雨水打溼的石像，說道：“送我一個。”

寧缺有些沒想到，走出亭外拾起一個自己最滿意的石像，遞給他說道：“又不是沒見過真人，何必看這冷冰冰的像。”

唐小棠接過石像，用袖子去上面的雨水，珍重放進行禮，說道：“如果你能把找回來，何必刻這些冷冰冰的像？”

寧缺有些尷尬，說道：“我主要是在學怎麼破石頭。”

唐小棠拍著脯，說道：“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啊。”

多年前在長安城的街上，有個口碎大石的小姑娘。

時隔多年，還是那般豪氣干雲。

寧缺想起當年的畫面，有些慨。

他做爲師叔，不方便看的手落。

陳皮皮卻沒這方面的忌諱，喃喃嘆息道：“本來就不大……”

在爛柯寺外，有數千名新教信徒在等著陳皮皮和唐小棠，他們將要前往宋國，就像寧缺萬里殺人，他們正在萬里傳道。

那捲文字已經託付，寧缺不再耽擱他們的時間，將他們送出寺外。

陳皮皮和唐小棠走後，他繼續雕佛像，好吧，桑桑的像。

他做了數百個桑桑像，依次在殿前排好，那些桑桑像或低頭沉思，或舉頭天，或負手觀人間，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面無表。

秋雨時不時地落著，桑桑像時不時地溼著。

他瞇著眼睛，瞪著眼睛，扶著腰，環抱著手臂，欣賞著石像在秋雨裡的變化。

世間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在繼續發生著變化，戰火紛飛，殺機盈野，唐國與道門之間的戰爭互有勝負，西陵神殿的戰略起到了一定作用，最關鍵的依然在於，唐國或者說書院，始終無法找到踏過那座小鎮的方法。

事實上寧缺並不是很在意那座小鎮，能夠猜到他想法的人不多，隆慶是其中一個，他站在蕭瑟的秋風裡，站在燕國京城頭，靜靜等著寧缺的到來。

有很多人一直以爲寧缺和隆慶之間的這場戰鬥無可避免，應該隨時會發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寧缺遲遲未至，戰鬥始終沒有發生。

寧缺在秋雨裡的爛柯寺看桑桑。

桑桑現在在看什麼？

極北寒域裡的黑夜那般的漫長寒冷，熱海早已被厚雪覆蓋，荒人部落留下來的氈房裡的那點燈，彷彿都要被凍碎。

桑桑坐在燈旁，在看自己的指尖。

的指尖有一個氣泡。

氣泡表面，反著燈顯得格外晶瑩，又很明，形狀極其完。

青獅趴在的腳下，看著那個氣泡，眼睛裡滿是好奇的緒，卻又本能裡到無比恐懼，總覺得自己如果揮爪打破這個氣泡，世界便會毀滅。

寧缺在爛柯寺裡看巖石表面的兩道裂。

桑桑指間的氣泡表面彷彿也多出了兩道極小的裂，破滅只在下一刻。

就像爛柯寺裡那數百個石像一樣，的臉上依然還是沒有任何表。

但那並不代表著冷漠，更像是平靜。

輕輕著高高隆起的小腹。

氈房角落裡傳來香的湯味。

清晨，青獅獵了一隻雪。

在熬湯。

……

……

（忽然不想用口碎大石，或者下章繼續用也可能，嗯，今天比較辛苦，好在，最後還是生龍活虎地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