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劍閣，過了昭化，此時便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

其一是沿著華夏軍的地盤沿金牛道北上漢中，然後隨著漢水東進，則天下哪裡都能去得。這條道路安全而且接了水路，是目前最爲熱鬧的一條道路。但若是往東進去中，便要進相對複雜的一地方。

過去自華夏軍從和登三縣躍出，因爲人手不足，佔領大半都平原後邊沒有太過強烈的外擴意圖，後來第七軍佔據漢中，漢中往東的大片地方便在真人的授意下歸屬了戴夢微。這當然是真人給華夏軍上眼藥的行爲，但實質上堵在出川的大路上，難的卻不是如今的華夏軍。

畢竟以華夏軍去年的聲勢，藉著擊潰真人的勢頭，一直擊穿漢水打到襄基本是沒有問題的。之所以放過戴夢微，表面上看源自於他“救下百萬黎民”的造勢，因此擡了擡手，但與此同時，雙方也簽訂了許多合同，包括戴夢微放棄漢水控制權，絕不允許阻止東西商路運作等等，這是華夏軍的底線，戴夢微其實也心知肚明。

實力不對等的尷尬就在於此，如果戴夢微鐵了心非要“有什麼讓你不爽就做什麼”，那麼華夏軍會直接擊穿他，收下百萬甚至數百萬人，說起來或許很累，可若是戴夢微真瘋了，那忍起來也未必真有那麼困難。

戴夢微沒有瘋，他擅長忍，因此不會在毫無意義的時候玩這種“我一頭撞死在你臉上”的意氣用事。但與此同時，他佔據了商道，卻連太高的稅收都不能收，因爲表面上堅決的抨擊西南，他還不能跟西南直接做生意，而每一個與西南易的勢力都將他視爲隨時可能發飆的瘋子，這一點就讓人非常難了。

如果華夏軍輸送給整個天下的只是一些簡單的商業，那倒好說，可去年下半年開始，他跟全天下開放高級軍械、開放技轉讓——這是關係全天下命脈的事，正是必須要徐徐圖之的關鍵時刻。

例如我劉世正在跟華夏軍進行重要易，你擋在中間，突然瘋了怎麼辦，這麼大的事，不能只說讓我相信你吧？我跟西南的易，可是真正爲了拯救天下的大事，很重要的……

戴夢微擺了華夏軍一道，借華夏軍的勢制衡真人，再從真人手上刨下利益來對抗華夏軍，這樣的一系列手段原本是讓天下各個勢力都看得有趣的，口頭上支持他的人還不。但是隨著各個勢力與西南都有了實際利益往來，衆人面對戴夢微就大都出了這樣的憂慮。

你別瘋，你別手，你口頭上喊喊就夠了，你可別真的來……不對，你怎麼跟我們保證這些？

西南這邊與各個勢力一旦有了複雜的利益牽扯，戴夢微就顯得礙眼起來了。整個天下被真人了十多年，只有華夏軍擊敗了他們，如今所有人對西南的力量都飢得厲害，在這樣的實利面前，主義便算不得什麼。衆矢之的遲早會變千夫所指，而千夫所指是會無疾而終的，戴夢微最明白不過。

於是在去年下半年，戴夢微的地盤裡發了一次叛。一位名曹四龍的將軍因反對戴夢微，揭竿而起，分裂了與華夏軍接壤的部分地方。

這位曹將軍雖然反戴，但也不喜歡旁邊的華夏軍。他在這邊大義凜然地表示接武朝正統、接劉世大將軍等人的指揮，呼籲撥反正，擊垮所有反賊，在這大而空泛的口號下，唯一表現出來的實際狀況是，他願意接劉世的指揮。

劉世在西南花錢如流水，砸得寧先生滿臉笑容，對於這件事，非常無奈的發出信函，希華夏人民政府能夠理解曹四龍將軍的立場，高擡貴手。寧先生便也回以信函，雖然勉爲其難，但既然甲方爸爸開了口，這個面子是一定要給的。

於是在華夏軍與戴夢微、劉世之間，又出現了一塊類似自由港的飛地，這塊地方不僅有劉世勢力的進駐，而且暗地裡戴夢微、吳啓梅、鄒旭這些無法與西南易的人們也有了私下裡做些小作的餘地。從西南出來的貨，往這邊轉一轉，說不定便能獲得更大的價值，而爲了保證自的利益，戴夢微對於這一片地方維持得不錯，整條商道的治安一直都有所保障，委實是讓人覺得諷刺的一件事。

“……曹四龍表面上是劉世的人，反了戴夢微後認劉爲主，不過實際上，我們覺得他一直都是戴的人。戴公這件事，真可謂是老巨猾……”

臨近中時，陸文柯、範恆等人便又跟寧忌指點江山，說起關於戴夢微的話題來。

出去西南，一般的書生其實都會走漢中那條路，陸文柯、範恆來時都頗爲小心，因爲戰才平息，局勢不算穩，待到了都一段時間，對整個天下才有了一些判斷。他們幾位是講究行萬里路的儒生，看過了西南華夏軍，便也想看看其他人的地盤，有的甚至是想在西南之外求個功名的，因此纔跟隨這支商隊出川。至於寧忌則是隨便選了一個。

“戴公如今執掌安康、十堰，都在漢水之畔，據說那裡人過得日子都還不錯，戴公以儒道治世，頗有建樹，於是我們這一路，也打算去親眼看看。龍小兄弟接下來準備如何？”

這支出川的商隊主要目的是到曹四龍地盤上轉一圈，抵達中北面的一縣城便會停下，再考慮下一程去哪。陸文柯詢問起寧忌的想法，寧忌倒是無所謂：“我都可以的。”

“那不妨一路同行，也好有個照應。”範恆笑道，“我們這一路商量好了，從中繞行北上，過明通院方向，然後去安康上船，取道荊襄東進。傲天年紀不大，跟著我們是最好了。”

“我都可以的。”寧忌腦子裡想著進城後可以大吃一頓，對路程暫時不挑。

六月初一這天下午，隊伍穿過並不寬敞的擁山路，進中。

城的一切都混不堪。

大量的商隊在小小的城池當中聚集，一新修建的簡陋客棧外頭，揹著巾的店小二與塗脂抹的風塵子都在呼喊拉客，地面上馬糞的臭味難聞。對於過去走南闖北的人來說，這可能是發達興旺的象徵，但對於剛從西南出來的衆人而言，這邊的秩序顯得就要差上許多了。

“看那邊……”

衆人去往附近便宜客棧的路程中，陸文柯拉拉寧忌的袖，指向街道的那邊。

那一邊漫長的道路兩旁，搭起來的是一簡陋的棚子，有的在外頭圍了柵欄，看起來就像是陳列在街邊的牢房。

棚屋裡都是人。

面容灰黑，衫襤褸的男男，還有這樣那樣的半大孩子，他們有的是自發的癱坐在沒有被隔開的棚屋下，有的被圍在柵欄裡。孩子有的大聲嚎啕，吮吸手指，或是在儼如豬圈般的環境裡追逐打鬧，大人們看著這邊，目空。

坐牢不像坐牢，要說他們完全自由，那也並不準確。

“他們是……”寧忌蹙著眉頭。

“這就是在昭化時說的，能走到那邊的乞丐，都算是幸運了，那些人還能選，籤個五年的合同，說不定半年還完了債，在工廠裡做五年，還能結餘一大筆錢……這些人，在戰裡什麼都沒有了，有些人就在外頭，說帶他們來西南，西南可是個好地方啊，合同簽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工錢都沒有昭化的一……能怎麼樣？爲了家裡的大人孩子，還不是隻能把自己買了……”

“我看這都是華夏軍的問題！”中年大叔範恆走在一旁說道，“說是講律法，講契約，實際上是沒有人！在昭化明明有一份五年的約，那就規定所有約都是一樣不就對了。這些人去了西南，手頭上籤的契約如此混賬，華夏軍便該主持正義，將他們通通改過來，如此一來必定萬民擁戴！什麼寧先生，我在西南時便說過，也是糊塗蟲一個，若是由我理此事，不用一年，還它一個朗朗乾坤，西南還要得了最好的名聲！”

“也許是要讓他們自己來呢……”寧忌看著那些空的眼神，低聲說了一句。他心懷惻，看見敵人可以殺，看見這樣的眼神卻並不好。

街市上人聲嘈雜，正在批判華夏軍的範恆便沒能聽清楚寧忌說的這句話。走在前方一位名陳俊生的士子回過頭來，說了一句：“運人可不簡單哪，你們說……這些人都是從哪裡來的？”

這個問題似乎頗爲複雜、也有些尖銳，路上五人曾經提起過，或許也曾聽到過一些輿論。此時一問，陸文柯、範恆等人倒都沉默下來，過得片刻，範恆纔開口。

“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陸文柯側過頭來，低聲道：“往日裡曾有說法，這些時日以來進西南的工人，大部分是被人從戴的地盤上賣過去的……工人如此多，戴公這邊來的固然有，但是不是大部分，誰都難說得清楚，我們途中商量，便該去那邊瞧一瞧。其實戴公學問深，雖與華夏軍不睦，但當時兵兇戰危，他從真人手下救了數百萬人，卻是抹不掉的大功德，以此事污他，我們是有些不信的。”

“哦。”寧忌點點頭。他若遇上戴，自然會一劍殺了，至於跟這些人評判戴的好壞功過，他是不會做的，因此也沒有更多的意見發表。

或許是因爲突然間的客流量大增，中城新搭建的客棧簡陋得跟野地沒什麼區別，空氣悶熱還瀰漫著莫名的屎味。晚上寧忌爬上屋頂遠眺時，看見街市上雜的棚子與牲口一般的人，這一刻才真實地到：已然離開華夏軍的地方了。

便有些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