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圓了好些時日，照亮六月中旬的平凡夜。燈火稀疏的安康城邊，漢水靜靜地流淌，岸邊田裡的稻子收了一半，駐紮在旁邊的軍營中，火與人影都顯得渺小。

縱然戰爭的影在即，但遠遠看去，這平凡的天下與蒼生，也不過是又過了尋常的一日。

白日裡人聲喧囂的安康城此時在半宵的狀態下安靜了不，但六月暑熱未散，城市大部分地方充斥的，仍舊是或多或的魚腥味。

戌時，城池西面一老宅當中燈火已經亮起來，僕人開了會客廳的窗戶，讓夜後的風稍稍流。過得一陣，老人進廳堂，與客人會面，點了一小節薰香。

“……貴客到訪，下人不知輕重，失了禮數了……”

“……我來到安康已有十數日，特意藏份，倒與旁人無干……”

“……東北邊大戰在即，你我雙方是敵非友，將軍來此，不怕被抓麼……”

“……兩軍戰不斬來使，戴公乃儒家泰斗，我想，多半是講規矩的……”

“……將軍對儒家有些誤解，自董仲舒罷黜百家後，所謂儒學，皆是外圓方、儒皮法骨，似我這等老東西，想要不講道理，都是有辦法的。譬如兩軍戰雖不斬來使，卻沒說不斬探子啊……”

“……戴公坦誠，令人欽佩……”

“……將軍孤犯險，必有大事，你我既暗室，談事即可，不必太多彎彎道道。”

晃的燈火照亮房間裡的景象，談雙方語氣都顯得平靜而坦然。其中一方年紀大的，便是如今被稱爲今之聖賢的戴夢微，而在另外一邊，與他談事的中年人容貌幹，一江湖人的短打，卻是過去隸屬於華夏軍，如今跟隨鄒旭在領兵的一員心腹大將，名丁嵩南的。理論上來說，前線的遊說已經開始，他應該北面前線坐鎮，卻不料此時竟出現在了安康這樣的“敵後”城市。

過去曾爲華夏軍的軍，此時孤犯險，面對著戴夢微，這丁嵩南的臉上倒也沒有太多波瀾，他拿著茶杯，道：“丁某此來安康，圖謀的事倒也簡單，是代表鄒帥，來與戴公談談合作。或者至……探一探戴公的想法。”

這話說得直接，戴夢微的眼睛瞇了瞇：“聽說……鄒帥去了晉地，與那位相，談合作去了？”

“兩手準備嘛。寧先生過去時常告訴我們，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戴公與劉公等人興沖沖的要打上來，我們不能沒有對策，鄒帥是去晉地買武了，臨走時託我來戴公這邊，說您或許可以談談，可以結盟。我在這裡看了十餘日，戴公能將一堆爛攤子收拾到今天的地步，確實不愧今之聖賢。”

“聖賢之說只是無稽之談。”戴夢微擺了擺手，“只是既然能夠兩手準備，我又怎知你們不是做了三手四手準備呢，一邊跟晉地那位做易，一邊來見老夫，再派人去見劉帥甚至其他人，大戰未起，我方三心二意，只能不戰自敗，也是一番好謀算啊。”

對於戴夢微的說法，丁嵩南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鄒帥與我等雖然叛出了華夏軍，可從過去到今天，始終知道做事的人是個什麼樣子。劉公不足與謀，從頭到尾，不過是個和稀泥的，但戴公心有大志，尤其對我方而言，戴公這邊，可以補足鄒帥這裡的一塊短板，是所謂的強強聯合、優勢互補。”

戴夢微喝了口茶：“哪一塊？”

“戴公所持的學問，能讓我方軍隊知道爲何而戰。”

“……這是鄒旭所想？”

丁嵩南點了點頭。

“世人……或者說似劉公等人，皆盯著自己面前的一畝三分地，至多不過擡擡頭，看看前方的三五步。劉公取汴梁，說得天花墜，只是爲自己將來投降也好、歸順也罷，求個退路。但戴公不同，自揭竿搖旗開始，戴公就心知肚明未來的大敵是誰，此事於我、於鄒帥也是一樣，自叛出開始，我等便時時輾轉反側、晝夜難眠……”

“……那爲何還要叛？”

“其一固然是一時腦熱，行差踏錯；其二……寧先生的標準和要求，太過嚴格，華夏軍紀律森嚴，上上下下，不的便會開會、整風，爲了求一番勝利，所有跟不上的人都會被批評，甚至被排除出去，往日裡這是華夏軍勝利的依仗，但是當行差踏錯的了自己，我等便沒有選擇了……當然，華夏軍如此，跟不上的，又豈止我等……”

“……西漢《大戴禮記》有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誠不欺我。”

“我等從華夏軍中出來，知道真正的華夏軍是個什麼樣子。戴公，如今看來天下紛，劉公那邊，甚至能糾集出十幾路諸侯，實際上將來能穩住自己陣腳的，不過是寥寥數方。如今看來，公平黨席捲江南，吞併跳樑小醜般的鐵彥、吳啓梅，已經是沒有懸念的事，未來就看何文與福州的東南小朝廷能打什麼樣子；其餘晉地的相是一方諸侯，出不出來難說，旁人想要打進去，恐怕沒有這個能力，而且天下各方，得寧先生另眼相看的，也就是這麼一個自強不息的人……”

“自強不息……”戴夢微重複了一句。

“這是寧先生當初在西南對的考語，鄒帥親耳聽過。”丁嵩南道，“晉地與梁山方面關係特殊，但無論如何，過了黃河，地方當是由他們瓜分，而黃河以南，無非是戴公、劉公與我等三方打破頭，最後決出一個贏家來……”

他頓了頓：“坦白說，此次三方戰，戴公、劉公這邊看似兵雄勢大，可要說贏面，或許還是我們這邊居多。這一切的原因，皆因劉世是個只能打順風仗的蛋將軍，讓他集合各方勢力可以，可他打不了一場仗。這邊的各方當中，戴公或許清醒，可你能幹什麼呢？只是收了這一季的稻子送上戰場，後方可能就足夠讓你焦頭爛額了吧，更何況戴公手下有幾個能打的兵？當初歸順真，裁汰下來的一些混混，如何，戴公想必也是清楚的。”

戴夢微笑了笑：“戰場爭鋒，不在於口舌，總得打一打才能知道的。而且，我們不能打仗，你們已經叛出華夏軍，莫非就能打了？”

“華夏軍能打，主要在於軍紀，這方面鄒帥還是一直沒有放手的。不過這些事說得天花墜，於將來都是小事了。”丁嵩南擺了擺手，“戴公，這些事，不論說怎樣，打怎樣，將來有一天，西南大軍遲早要從那邊殺出來，有那一日，如今的所謂各方諸侯，誰都不可能擋得住它。寧先生到底有多可怕，我與鄒帥最清楚不過，到了那一天，戴公莫非是想跟劉世這樣的廢站在一起，共抗強敵？又或者……不管是多麼理想吧，譬如你們打敗了我與鄒帥，又讓你趕跑劉世，肅清各路政敵，然後……靠著你手下的這些老爺兵，對抗西南？”

丁嵩南手指敲了敲旁邊的茶幾：“戴公，恕我直言，您善治人，但未必知兵，而鄒帥正是知兵之人，卻因爲各種原因，很難名正言順的治人。戴公有道、鄒帥有，黃河以南這一塊，若要選個合作之人，對鄒帥來說，也唯有戴公您這邊最爲理想。”

會客廳裡安靜了片刻，只有戴夢微用杯蓋撥弄杯沿的聲音輕輕的響，過得片刻，老人道：“你們終究還是……用不了華夏軍的道……”

“寧先生在小蒼河時期，便曾定了兩個大的發展方向，一是神，二是質。”丁嵩南道，“所謂的神道路，是通過讀書、教化、啓蒙，使所有人產生所謂的主觀能，于軍隊之中，開會談心、憶苦思甜、講述華夏的優越，想讓所有人……人人爲我，我爲人人，變得無私……”

“至於質之道，便是所謂的格理論，研究械發展軍備……按照寧先生的說法，這兩個方向任意走通一條，將來都能天下無敵。神的道路若是真能走通，幾萬華夏軍從赤手空拳開始都能殺真人……但這一條道路過於理想，所以華夏軍一直是兩條線一起走，軍隊之中更多的是用紀律約束軍人，而質方面，從帝江出現，真西路潰不軍，就能看到作用……”

“如今華夏軍的強大天下皆知，而唯一的破綻只在於他的要求過高，寧先生的規矩過於強，但是未經長久實踐，誰都不知道它將來能不能走通。我與鄒帥叛出華夏軍後，治軍的規矩仍舊可以沿用，可是告訴底下士兵爲何而戰呢？”丁嵩南看著戴夢微，“戴公，而今天下，唯二能補上這一短板的，一是東南的小朝廷，二便是戴公您這位今之聖賢了。”

戴夢微端著茶杯，下意識的輕輕晃：“東邊所謂的公平黨，倒也有它的一番說法。”

“公平黨的理論實際上便出自寧先生之手，鄒帥在西南時，與衆人曾有多番推演，寧先生曾言，越是純粹的理想，其實現的條件越是複雜嚴苛。我等確信，公平黨將來必招自敗，只是在這之前，做對的事越多，公平黨能堅持的時日越久，聲勢也會越發浩大。”

戴夢微想了想：“如此一來，便是公平黨的理念過於純粹，寧先生覺得太多艱難，因此不做推行。西南的理念等而下之，於是用質之道作爲補。而我儒家之道，顯然是更加等而下之的了……”

“君臣父子各有其序，儒道乃是經歷千年考驗的大道，豈能用等而下之來形容。只是世間衆人智慧有別、資質有差，此時此刻，又豈能強行平等。戴公，恕我直言，黑旗之外，對寧先生忌憚最深的，只有戴公您這邊，而黑旗之外，對黑旗瞭解最深的，只有鄒帥。您寧願與真人虛與委蛇，也要與西南對抗，而鄒帥更加明白將來與西南對抗的後果。當今天下，只有您掌政治、民生，鄒帥掌軍隊、格，兩方聯手，纔有可能在將來做出一番事。鄒帥沒得選擇，戴公，您也沒有。”

“……其實說到底，鄒旭與你，是想要擺尹縱等人的干涉。”

“尹縱等人短視而無謀，恰與劉世之類相類，戴公莫非就不想擺劉世之輩的約束？時不我待，你我等人圍繞汴梁打著這些小心思的同時，西南那邊每一天都在發展呢，我們這些人的打算落在寧先生眼裡，恐怕都不過是跳樑小醜的廝鬧罷了。但唯獨戴公與鄒帥聯手這件事，或許能夠給寧先生吃上一驚。”

兩人說話之際，院落的遠，的傳來一陣。戴夢微深吸了一口氣，從座位上站起來，沉片刻：“聽說丁將軍之前在華夏軍中，並非是正式的領兵將領。”

丁嵩南也站起來：“我歸屬於政治部，主要管軍紀，其實只要軍紀到了，領軍的難度也不算大。”

“……華夏軍中，與丁將軍一般的人才，能有多？”

“……比比皆是。”丁嵩南迴答道。

戴夢微走到窗前，點了點頭，過得許久，他纔開口：“……此事需從長計議。”

遠的變得明晰了一些，有人在夜中吶喊。丁嵩南站到窗前，皺眉著這靜：“這是……”

“有一隊江湖人，最近一年，結隊要來殺老夫，領頭的是個做老八的兇人。聽說他當初去到華夏軍，勸說寧先生手殺我，寧先生不肯，他當面啐了寧毅一口，自己跑來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