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

未時前後，一支共有六輛大車，數十匹馬的隊伍逶迤而來，穿過了通山縣城側面的道路。隊伍中半數是騎士，亦有人步行拱衛，雖然看來風塵僕僕，但各人上攜帶刀兵，前前後後然一，已是如今的世道上大鏢隊甚至是世族出行纔有的氣勢了。

嚴雲芝從隊伍最前方的馬車裡掀開簾子，目掃過通山縣城低矮破敗的城牆，微微挑了挑眉：“江湖都說通山縣李家猶如猛虎臥川，有梟雄之像，從這城牆上，可看不出來……莫非裡頭還有什麼玄機嗎？”

今年十七歲的長著一張瓜子臉，眉似淡月、語聲清朗，年紀雖不見得大，語調之中已經頗有了幾分磨礪後的沉穩。從掀開的簾子往看去，能夠看到一得的淡墨，手可及之便有兩把短劍放著，乃是颯爽的江湖子的氣質。

“因此咱們不通山。”

答話的是車旁高頭大馬上一襲藍衫的中年人。這人看來四十歲上下，材高大，一隻手執著馬繮，另一隻手上卻拿了一本書，目也不看路，順手翻看書上的文字，做派頗似大戶大族中充作幕僚的書生，只是大馬前行間，偶爾能夠看到他手中書封上的幾個字《崑崙劍影》，才知道乃是一本如今市井流行的武俠小說。

“江湖上說李家如臥川猛虎，有兩層意思。其一，是指李彥鋒此人善取時機，且手段凌厲，原本的李家說到底不過一方武夫，但只是藉著這一次大變，他便清理掉了通山附近大大小小的各個豪族，趁勢而起。我們說如今天下已，他這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梟雄氣像。”

藍衫的中年人一面翻書，一面說話。

“但這當中的另一層意思，卻多有些狹促了。雲芝，李家家學是什麼，天下人盡皆知，說他是猛虎臥川，你猜李彥鋒聽到，會有怎樣的想法。”

嚴雲芝眨了眨眼睛，領悟過來：“大小猴拳、白猿通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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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個道理。”藍衫中年人笑了笑，“真人來時，大夥兒難以抵擋，李家堅持抗金，不願投降，但說到底，不過是拉著周圍的人都躲進了山中，而後將周圍大族一一清理。真要說殺真人，他李彥鋒是沒有殺過的，臥川猛虎……起初也是有人諷刺他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次過去，你切不可在李家人面前說出什麼猛虎的言辭來。”

“看來李家喜歡當猴子。”嚴雲芝角出莞爾的笑意，隨即也就斂去了。

“旁人雖有諷刺之意，但李家家學不容小覷。”馬背上的藍衫中年人翻了一頁書，“白猿通臂長於發力，見識一番、心中有數也就罷了，但大小猴拳法靈、騰挪之妙天下有數，與你家傳的譚公劍頗有互補之妙。咱們這次前來，一是談借道的生意，其二也是因爲你要增廣見聞，因此待會面，務必要收起輕慢之一。須知江湖上許多時候，恩是一句話，仇也是一句話。”

馬車上點了點頭：“二叔教訓的是，雲芝省得的。”

“嗯。”藍衫中年也點了點頭，隨後目瞥了一眼旁邊的城牆，道：“至於這城牆……李家掌通山不過區區一年多的時間，又要爲劉世徵兵，又要將各種好東西搜刮出來，運去西南，自己還能留下多？這剩下來的東西，自然運回自己家中，修個大宅子了事，至於通山城牆，前方被火燒過的地方，至今無錢修葺，也是正常，算不得出奇。”

兩人的話說到這裡，前方道路蜿蜒，逐漸與通山縣城分離，轉行向西。這是七月中下旬的時間，路邊參差的樹林逐漸染起黃葉，村落與農田亦顯得蕭條，偶爾遇見衫襤褸的路人，見到了這闊氣的車馬，大都躲在路邊避讓。

如此又行得一陣，乃是山腳下的一小市集，穿過市集不久，上山的道路卻寬敞起來了，更遠更甚能看到大旗舞、紅綢飄舞。遠遠的，一隊人馬朝著這邊迎接過來。

這過來的自然便是李家的人馬，雙方在道路上相逢，互相打過切口，聚在一起。嚴雲芝將佩劍繫於腰間，便也從馬車上下來，在藍衫中年的帶領下要與李家的衆人見面，一一行禮。

他們這次過來之前，便知道李彥鋒已帶隊去了江寧，另有兩名李家倚重的大將則帶著人過去了江北的戰場。但在通山經營許久，又在江湖上打出過名號，這些年來投靠李家的綠林高手也是不，這次下來迎接的隊伍中，除了如今坐鎮通山、與李若缺同輩的李家元老李若堯，還有數名頗有藝業的江湖兇人同行。如“苗刀”石水方、“大悲手”慈信和尚、“閃電鞭”吳鋮等人，或以客卿、或以管事份居於李家，這次都一同迎了出來。

“嚴家二爺與雲水俠遠道而來，李家蓬蓽生輝、有失遠迎，見諒、見諒啊。”

李家出來打招呼的是已經上了年紀的李若堯，他本就是“猴王”李若缺的族兄，年紀頗大，地位也高，這番話一說，藍衫中年連忙上前：“不敢、不敢，李三爺江湖泰斗、德高重，嚴家此次路過通山，原就要上山拜會三爺，豈敢讓三爺來迎啊，我等罪過、罪過……”

雙方一番寒暄，有來有往，章法氣度森然——其實若回到十多年前，綠林間見面倒沒有這麼講究，但這些年各種綠林小說開始流行，雙方說起這些話來，就也變得自然而然起來。過得一陣，見過禮節的雙方賓主盡歡，攜手上山。

對於李家的狀況，過來之前嚴雲芝便已經有過一些瞭解。攜手上山的過程中，外號“追風劍”的二叔嚴鐵和在談中一番介紹，便也讓有了更多的瞭解。

譬如那外號“苗刀”的石水方，通苗疆圓刀，刀法兇狠奇異，聽說當初在苗疆，得罪了霸刀而未死，武藝可見一斑。

“大悲手”慈信和尚，乃是曾經在江南一帶出了名的兇人，手上功夫頗爲了得，據說他以掌力殺人，中掌者五臟盡碎，外頭皮卻難見傷勢。按照嚴鐵和恭維的話語來說：“這是‘隔山打牛’的家掌力練到化境的功力。”

至於“閃電鞭”吳鋮，練的卻不是鞭子上的功夫，卻是極快的功，據說他練功時，會讓五六個人從不同的方向向他扔來木樁，而他單揮踢，甚至能將五六木樁一一踢斷，滴水不。這說明他的功不僅快速，而且極破壞力，恐怖如斯，極爲可怕。

嚴雲芝記在心中，一一點頭。

前行的道路上，衆人雖然也對這位外號“雲水劍”的雲水俠恭維了一陣，但更多的時候，倒是並不將目和話題停在的上。

過去兩年多的時間，真肆，天下已，而今武朝分崩離析，更已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嚴家亦是過去參與過抗金的綠林一支，家傳的譚公劍法長於藏、刺殺，真人來時，嚴雲芝的父親嚴泰威據說甚至刺殺過兩名真謀克，譽綠林。至於嚴雲芝，則是因爲小小年紀曾殺過兩名真士兵，得了“雲水劍”的稱，當然，對於這樣的傳聞是否真實，現場自然無人會做出質疑。

李家之所以如此隆重地接待嚴家一行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二。其中一點，在於如今的嚴氏一族有一位名嚴道綸的族人在劉世帳下聽用，於衆幕僚當中據說地位還頗高；而另外一點，則因爲嚴泰威過去曾與一位名時寶的綠林大豪有舊，雙方曾經許諾結下一門親事。此次嚴鐵和帶著嚴雲芝一路東走，便是要去到江寧，將這段親事敲定的。

而時寶此人，如今便是聲勢巨大、席捲江南的公平黨頭領之一。與何文、高暢、許昭南、周商等人一道，被稱爲公平黨五虎。

這段親事一旦結下，嚴家的地位當即便會水漲船高，爲可以直通公平黨最高權力層的大人。如今這天下的局勢、公平黨的未來雖然還不甚明朗，或許有些人不敢輕易與公平黨結，但在另一方面，自然也無人敢對這樣的勢力有所輕侮。

衆人偶爾提及幾句親事，嚴雲芝其實多有些不悅，但這兩年來已經習慣了面無表的肅淨神，周圍又都是前輩，便只是前行，並不多話。

過得一陣，衆人抵達了佔地不的李家鄔堡，鄔堡前方的廣場、道路都已灑掃乾淨，倒有不莊戶在周圍看著熱鬧、指指點點。周圍的旗桿上彩綢飄揚，頗有些窮奢極的做派，嚴雲芝的目掃過周圍的人，這邊莊戶們的著倒是比一路上看到的要整潔許多，無意間似乎也能看到一些笑容，可見李家經營此地，對周圍莊戶的生活還是照顧的，這與嚴家的作風頗爲類似，看來李彥鋒倒也算是個好家主。

嚴家修習譚公劍，通刺客之，因此觀察環境、見微知著自有一套方法，嚴雲芝經過了兵禍與生死，對這些事便更爲敏銳、一些。此時目橫掃，臨近進門時，眉尾微微的挑了挑，那是在圍觀的人羣當中，有一道眼神忽然間讓停留了一瞬。

那是人羣后方、似乎是一個長相不錯的年人，拉長脖子墊著腳，正在朝這邊好奇地過來。

皺了皺眉，再去看時，這道目已經不見了。

爲什麼會注意到呢……

應該、不是惡意啊……

……

的腳步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後，叔父朝招了招手，讓跟隨進去，待會好觀看李家人迎賓的猴拳演武。

的臉頰下方微微燙了燙，一擰眉，目有些兇狠地走進了闊氣的李家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