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首先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發出《公平典》，不應該跟他們說，行我之法的都是我黨兄弟，我應該像寧先生一樣，做好規矩擡高門檻，把壞東西都趕出去。那個時候整個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時候我這樣做，跟我吃飯的人會心甘願地遵守那些規矩，如同你說的，革新自己，而後再去對抗別人——這是我最後悔的事。”

風聲嗚咽，何文微微頓了頓：“而即便做了這件事，在第一年的時候，各方聚義，我原本也可以把規矩劃得更嚴厲一些，把一些打著公平黨旗號肆意作惡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實說，我被公平黨的發展速度衝昏了頭腦。”

他深吸了一口氣：“錢兄，我不像寧先生那樣生而知之，他可以窩在西南的山裡，一年一年辦幹部培訓班，沒完沒了的整風，即使手下已經兵強馬壯了，還要等到人家來打他，才終於殺出大小涼山。一年的時間就讓公平黨遍地開花，所有人都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飄飄然的，他們縱然有一些問題，那也是因爲我沒有機會更多的糾正他們，怎麼不能首先稍作諒解呢？這是我第二項大錯特錯的地方。”

“……等到大傢伙的地盤連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當我派出執法隊去各地執法，錢兄，他們其實都會賣我面子，誰誰誰犯了錯，一開始都會嚴格的理，至是理給我看了——絕不回。而就在這個過程裡，今天的公平黨——如今是五大系——實際上是幾十個小派系爲一，有一天我才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反過來影響我的人……”

何文的聲音清冷，說到這裡，猶如一條黑暗的讖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寧城看到的東西，不是公平黨的全部。如今公平黨五系各有地盤，我原本佔下的地方上，其實還保下了一些東西，但沒有人可以獨善其……從今年上半年開始，我這邊耽於逸樂的風氣越來越多，有些人會說起其它的幾派如何如何，對於我在均田地過程裡的措施，開始奉違，有些位高權重的，開始***，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轉，給自己發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東西，我查過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執法隊也開始腐化了，對吧？”錢寧接過了這句話。

“……”何文微微沉默，“過去就有人說，寧先生爲什麼要殺皇帝，爲什麼不先虛與委蛇，慢慢積蓄力量，甚至於認爲以寧先生的能力、功績，將來有一天做到宰執也不是沒有可能，到時候他再殺皇帝造反，或許不會走得如今天這般艱難，可是啊……當你在過去武朝的那片地方了宰執，你手下的人，又有幾個能潔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們吃飯、喝酒……”

“……寧先生說的兩條，都非常對……你只要稍微一個不注意，事就會往極端的方向走過去。錢兄啊，你知道嗎？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都是跟著我，慢慢的補充公平典裡的規矩，他們沒有覺得平等是天經地義的，都照著我的說法做。但是事做了一年、兩年，對於人爲什麼要平等，世界爲什麼要公平的說法，已經富起來，這中間最歡迎的，就是富戶一定有罪，一定要殺，這世間萬，都要公正平等，米糧要一樣多，田地要一般發，最好妻子都給他們平平等等的發一個，因爲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說起來時，很多人都不喜歡周商，但是他們那邊殺富戶的時候，大家夥兒還是一腦的過去。把人拉上臺，話說到一半，拿石頭砸死，再把這富戶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們過去追查，對方說都是路邊百姓義憤填膺，而且這家人有錢嗎？起火前原本沒有啊。然後大家拿了錢，藏在家裡，期待著有一天公平黨的事完了，自己再去變富人……”

何文冷笑起來：“今日的周商，你說的沒錯，他的人馬，越來越多，他們每天也就想著，再到哪裡去打一仗，屠一座城。這事再發展下去，我估計用不著我，他就快打進臨安了。而在這個過程裡，他們當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開始過濾地盤上相對富裕的那些人，覺得之前的查罪太過寬鬆，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錢寧笑道：“……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何文頓了頓：“……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錯過了第三個機會……本來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就該做點什麼的。”

“那現在呢？”

“現在……其餘幾個派系，已經越來越難對付了。周商、許昭南手下的人，已經超過我，高暢帶的兵，已經開始適應大規模的戰場作戰，時寶勾連各方，已經足以在商貿上跟我板。而在我這邊……公平黨部開始對我的規矩有些不滿。我仿照寧先生開過一些班，嘗試過整風，但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效不大……”

“所以你開江寧大會……”錢寧看著他，一字一頓，“是打算幹什麼？”

江風颯沓，輕輕搖晃著樓船，何文站在窗前，看著遠江寧的微茫夜。過了好一陣方纔搖頭，語聲悠悠。

“……我……還沒想好呢。”

……

“……要不我現在宰了你得了。”

“錢八爺水這麼好？逃得掉？”

“是這樣，我先用一隻手就這樣宰了你，然後把船搶過來，威脅船工或者收買他，直接沿著長江開回都，跟寧主席覆命，說這邊的事解決了，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死了，心也舒暢了。這個計劃怎麼樣……”

“很難不覺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會當……另外，你們把寧先生和蘇家的老宅子給拆了，寧先生會生氣。”

“……老錢，說出來嚇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沒救了……”

“哈、哈。”

“死定了啊……你作死王吧……”

明月清輝，天風橫掠過夜空，吹雲，排山倒海的滾。

長江的波濤之上，兩道影站在那晦暗的樓船窗口間，著遠的江岸，偶爾有嘆氣、偶爾有搖頭，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諧卻有趣的戲劇。

八月十五即將過去。

在他們視野的遠，這次會發生在整個江南的一切混，纔剛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