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長正這琢磨間,一輛四角包銅、圍著靛青綢圍子、寬大非常的車子在驛站門口穩穩停住,一個一素白、眼神銳利、帥氣非常的中年人利落的從車上下來,回過,手扶了個穿著銀白連帽斗蓬的婦人出來,驛長和幾個驛卒看直了眼,雖只是背影,可那份風姿已經能讓人看傻眼了。
中年人牽著婦人走到驛站門口,婦人停住步子,仰頭看了看驛站大門上掛著的匾額,側頭和中年人不知道說著什麼,中年人聽了婦人的話,笑著點了下頭,依舊牽著婦人的手,轉過來。
驛長和驛卒半張著,一群呆鵝般看著婦人,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人!就是天仙也比不上!
“傻啦?沒聽到爺問你話呢?”旁邊一個長隨抬手在驛長頭上重重拍了一掌,驛長被打的跳起來,忙閉上,咽下差點滴出來的口水,往前沖了一步,忙又站住,抬手扶了扶帽子,拉了拉服,一眼掃見那婦人正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只張的不知道先抬哪只腳!
驛長暈頭漲腦的撲前就要跪倒,婦人笑著抬了抬手,聲音糯聽的如黃鶯出谷:“地上臟,別跪了。”婦人話音未落,旁邊一個三十來歲的長隨上前一步,手拉起了已經跪了一半的驛長。
“你姓李?”婦人問道,
“小人姓木子李,不不不,是子木李,是木子李……”驛長張的滿頭大汗、語無倫次,中年人皺了皺眉頭,不滿的‘哼’了一聲,婦人卻笑出了聲:“下里鎮李家?”
“是!”驛長又咽了口口水,腰卻直了直道:“我們李家是秀州郡,不是下里鎮李家,這二十年里頭,我們李家出過一個榜眼,三十一個進士,就是越州的古家,也沒我們李家出的進士多,當今汝南王妃,也是我們李家的姑娘。”
“嗯,這我知道,你怎麼沒進學去?”
“小的資質差,寫不來文章。”驛長老實道,婦人和中年人對視了一眼笑道:“這越秀驛你管的不錯,帳目清楚,房舍整齊干凈,后面還開了菜園,種菜養,料理的很好。”
驛長愕然抬頭看了眼婦人,婦人說完,仰頭看了眼一直低頭看著的中年人,兩人一起轉進了驛站。驛長塄哈哈的抓了抓帽子,左右看著忙碌的仆從仆婦,瞄著個面善的,拉了拉問道:“你家大人到底是哪家大人?”
“哪家大人?你要不是姓李,我們夫人能跟你說這半天話?我們夫人就是你說的那個你們李家姑娘。”長隨搖了搖頭,一邊笑一邊說著忙去了。
驛長圓瞪著眼睛,呆站了好半晌,一把抓下帽子,興的滿臉通紅。
程恪和李小暖并肩進了上房,去了斗篷,李小暖在屋里來回走了幾趟才坐到榻上笑道:“這秀州和二十年前竟沒什麼變化。”
“能有什麼變化?不過二十年。”程恪背著手,滿腹不安的來回踱了幾步,揮手屏退屋眾人,側坐到榻上,看著李小暖焦慮道:“我還是放心不下,你真由著那倆小子?我說把囡囡帶著,跟咱們一塊回南邊,你就是不肯,我昨天一夜沒睡好,阿笨膽子大得很,他真不是說著玩的,我越想越不放心。”
“你怎麼跟個婦人一樣?”李小暖白了程恪一眼道,程恪急道:“這不是婦人不婦人的事,皇上從小就跟阿笨不對付,在阿笨和阿呆哥倆手上不知道吃過多虧,這也不能怪咱們兒子,皇上從小就笨,從立了太子,他就惦記上咱們囡囡了,咱們囡囡還小,就是不小,也不能嫁給他這樣的……他哪配得上咱們閨?這皇上即了位,咱們倒拍手走了,把他們兄妹三人孤苦伶仃留在京城,我越想越不放心!”
“唉!”李小暖郁悶非常的嘆了口氣,用手指點著程恪的額頭氣惱道:“我問你,你家那三個禍害長這麼大,吃過誰的虧沒有?”
“誰能讓他們仨吃虧?沒有!”
“那就是了,那你還擔心什麼?”
“我是怕……”程恪話到邊又忙咽下,抬頭看了眼門口,低聲音道:“阿笨膽子大,你凈教他那些什麼人佛的,他真做得出來!”
“做就做了。”李小暖眼皮也沒抬的淡然道,程恪跳起來,苦惱的轉著圈,連轉了好幾圈,突然停住道:“你既然這麼說了,我回去幫幫那倆小子,真論行軍打仗,他們還是歷練,我回去給他們腳掠陣!”
李小暖被程恪一句話說的嗆出咳嗽來:“你真是!四十幾歲的人,怎麼還是這麼糙?你回去做什麼?先皇尸骨未冷,你就掠陣奪人家兒子江山去了?也不怕人家你脊梁骨?再說,要是阿笨自己料理不了這事,你就是幫他掠下來,他也坐不穩,好了,你就安穩些,兒孫自有兒孫福,自己的兒子什麼樣你還不知道?有什麼信不過的?再說,千月也該到京城了,明天祭了墳,后天咱們就輕裝趕去南邊,千月到了京城,咱們得趕過去南邊,那邊才真要你著陣呢。”
“唉,我總覺得對不起先皇。”程恪勉強下心里的擔憂道,李小暖也跟著嘆了口氣道:“先皇什麼都好,就是沒把兒子教好,四個皇子,一個不如一個,個個都是爛泥,先皇也知道,要不然走的時候也不會那麼說。”
“嗯,先皇那話說的,象是都預料到了一樣。”程恪傷道,李小暖垂著眼皮,半晌才低聲道:“大師走前,到宮里去過一趟,我陪他去的,他說……”李小暖停了停才接著說道:“最后看一眼周家的宮殿。”
程恪怔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先皇多年修行……他也看開了。”兩人沉默了片刻,李小暖挪了挪,將頭靠到程恪肩上,程恪手摟住,李小暖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咱們就在南邊終老,象老祖宗那樣,先皇待阿笨堪比親子,阿笨是他教出來的,必不會虧待了這天下百姓,你別多想。”
“嗯,孩子大了,由不得咱們了,要不,咱們再生一個吧?”程恪一口氣沒嘆完,突然高挑著眉梢,興的建議道,李小暖氣的白了他一眼,用一個‘呸’字回了回去。
京城汝南王府,新任汝南王程瑞風端坐在上首椅子上,右邊扶手椅上,坐著小名阿呆的程瑞林,程瑞林長相酷似李小暖,生得太好,稍稍顯得了幾分英氣,比起哥哥,程瑞林這坐相就沒法說了,側著子,一只腳蜷起蹬在椅子上,塌著肩膀,手里抓著把瓜子磕的節奏分明,程瑞林旁邊坐著一利落騎馬裝的囡囡,囡囡長的極似程恪,只一雙眼睛象極了母親,這會兒晃著腳,一對黑水銀般的眼珠興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坐在對面的千月皺著眉頭看著程瑞林,再看看程瑞風,又看看囡囡,暗暗嘆了口氣,汝南王府的這三個孩子,個個特立獨行,沒一個好惹的,也是,有那樣的爹,那樣的娘,想不特立獨行都難。
“囡囡,哥聽你一句話,這旨意,你接還是不接?”程瑞風看著妹妹問道,
“不接!”囡囡答應極快極干脆,程瑞風點頭道:“那好,你回去吧,我們商量點事。”囡囡磨蹭著挪了幾步,原地轉了個圈,看著程瑞風笑道:“我知道你們商量什麼,我也很厲害的,別落下我!”
“那哪能,全靠你那眼淚水淹七軍呢。”程瑞林吐著瓜子殼調侃道,囡囡白了他一眼道:“哼,怎麼啦?我就眼淚多,淹不了七軍,也能把你淹了!”程瑞林忙抱拳過頭,以示求饒,囡囡又叮囑了一句,轉過,腳步輕松愉快的回去了。
“二叔,煩您多盯娘和爹他們的行程,等他們平安進了南邊地界,咱們再手。”程瑞風看著千月道,千月點了點頭,看著程瑞風問道:“都好了?”
“嗯,也沒有都好的事,總要艱難幾年。”
“不過是些迂腐之人,這皇上若有先皇一半德智,咱們也不用盡這個勁,唉,先皇那麼英明神武之人,怎麼生了這麼幾個兒子?嘖嘖!”
……
李小暖和程恪回到南邊祖宅,沒等安頓下來,京城巨變的八百里快遞就送進了府里,李小暖和程恪對著那份短短幾行字的報,齊齊嘆了口氣,把兒子教這樣,這算是教好了呢,還是沒教好呢?
花開春暖之千月
肖婉對著水缸,又細細理了一遍頭上包的靛藍布頭巾,再拉了拉服。
院子一角枯了一半的石榴樹上,蹲著只黑烏,烏溜溜的眼睛看著,突然’呱呱‘幾聲,竄起來飛走了。
肖婉心里掠過不祥,呆了片刻,輕輕跺了跺腳,剛走了兩步,停步轉回頭,看著不停抹眼淚的娘華嬤嬤,頓了頓,轉回來,低低道:“我走后,嬤嬤收拾收拾東西,若到日落我還沒回來,嬤嬤走吧,走的遠遠的。”
“小姐!”華嬤嬤一把拉住肖婉的袖,“小姐!別去了,都定了案了,咱們走吧!老爺太太說過……”
“嬤嬤,我不能扔下阿爹阿娘獨活,但有一線生機……日落的時候我不回來,嬤嬤就走,再別回來!”
肖婉說完,從華嬤嬤手里出袖,轉就走,再沒回頭。
留芳驛外,肖婉蹲在路邊,手里有一下沒一下的薅著草,眼睛不停的向空的驛路。
天已經快黑了,欽差怎麼還沒有來?難道不來了?還是劉師爺誆騙?或者……
肖婉正心如麻,驛路那個彎上轉出一隊鮮怒馬、龍虎壯的黑護衛。
來了!
肖婉張激的上下牙打架,站起來往驛路邊上挪了挪,又挪了挪,一直挪到挨著驛路,手里拽著幾草,低著頭,眼睛盯著平整的路面。
一只只打著亮閃閃的黃銅馬蹄鐵的馬蹄從眼前過去,過了一匹又一匹,看的眼睛發酸時,兩只包銅車總算咕咕嚕嚕滾進了的視線。
“冤枉!冤枉啊!”肖婉猛的竄起來,沖著那輛大的出奇的馬車,不要命的撲上去。
馬車簾子里,一柄細巧如彎月的銀刀揮出,簾子飛起,寒的邊緣掠過肖婉前。
“冤……啊!”肖婉一聲慘,前出一條線,仰面摔在躍起的地方。
“死了?讓我……”一張稚氣的臉剛出條,就被一雙白晢如玉的手按了回去。
“列陣!”一黑的千月從車上跳下,那輛大車立刻被黑護衛們團團圍在中間。
千月走到肖婉邊,帶著幾分厭惡,居高臨下的看著渾是的肖婉,象是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小。
肖婉半昏半醒,掙扎著、用力向千月出手,“阿娘~~阿娘~~阿~~娘……”
千月呆了下,臉上的厭惡一下子散去,出幾分不忍,片刻,往后退了幾步,從荷包里取了只藥丸,遞給小廝,冷聲吩咐:“把這個喂吃了,抬上,到驛站好好審問。”
車廂里,汝南王世子程瑞風一只手著下,看著前面千月的背影,眼珠轉過來、再轉過去。
“喂喂喂!把人抬千月叔屋里去!快抬進去!快快!”進了驛站,程瑞風一跳下車就。
“不許胡說!抬我屋干什麼?抬出去!快抬出去!”千月一把提起程瑞風,程瑞風兩腳騰空,胳膊一通甩,“把我放下來!快抬進去!這是阿娘吩咐的!”
正要把肖婉抬到外面去的護衛聽到‘阿娘吩咐的’這幾個字,立刻掉頭,將肖婉抬進千月屋里,放到了炕上。
“你胡說什麼?你娘遠在京城,能吩咐這個?”千月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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