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一大早，唐晚就請假訂了票回重慶奔喪。

周康是縣里有名的老人，年輕時在外任職，退休才回周縣養老，是梁洪申的遠房叔叔。

唐晚跟他學過一陣書法，周康平日和善、照顧過不小輩，很是德高重，加上學識高，是縣里數一數二的老先生。

老人去世，全縣老小幾乎都湊齊了，就連政府領導都來了不，有好幾個還是在電視里才能瞧見的。

人鋪一起，聚了好幾十桌人。

重慶喪葬禮儀隆重，在世的親人或客人都得按親疏遠近戴不同尺寸的孝帕，唐晚作為孫輩戴的是三尺孝帕。

周家后人專門請了道士做法事，道士穿了黃袍舉著旗幟領著一眾親屬念咒頌經、步罡踏斗。

一眼去烏泱泱一片，嗚咽聲、念經聲連綿不斷。

唐晚一時分不清這場送別到底是給生者看還是給死者瞧。

里唱著“玉皇大表”，信的卻是無神論，唐晚作為一個經多年馬哲教育的人在此刻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或許在這缺乏信仰、沒有寄托的時代，這些傳統反而了另類的寬。

怪力神的說法向來不可取，可于一些需要的人來說，只當是求個心安罷了。

儀式進行到一半，幾輛低調奢華的車悄無聲息抵達現場，幾人抱著煙花炮竹走下車將煙花擺放整齊、拿著打火機點火。

只聽呲的一聲，煙花隨著巨響綻放，煙火迅速在空、漆黑的云層暈染開，宛如流星劃過，出層層波浪。

走在道士后的兩人似是察覺到什麼，默契扭頭往馬路口探了幾眼，瞥見馬路口的人時兩人臉上驟現詫異。

尤其中間的人，更是頻頻回頭打量斜對面的方向，眼里寫滿猶豫、糾結，要不是被旁人推了一把恐怕會跟不上道士的步伐。

唐晚就是在這時瞧見傅津南的，他穿一黑，站在一群人里最為顯眼。

旁人忙忙碌碌，唯他虛倚在保時捷車、百無聊賴地跟人打著電話。

臉上表不多，只眉目間偶爾流兩分不耐，又或是半垂著眼皮瞧幾眼地上的煙花碎屑。

或許對這樣莊重的場景還有兩分敬畏心，那雙漠視眾生的眸子倒也染了幾對死者的尊重、關心。

卻不多，只給了那麼點，再多一分都沒有。

這樣矛盾復雜的緒出現在他上竟沒半點違和，唐晚不想問——有什麼是值得他在意的？

“晚晚，給那位貴客送茶啊。”

唐晚還沒想通手里便多了杯熱茶，有點燙，差點沒拿穩。

鞭炮聲、談聲此起彼伏，唐晚卻從未這麼清晰地聽過自己的心跳，敲鑼打鼓般一點一點占盡的大腦、侵蝕的理智。

一時間口干舌燥、連腳都有些發麻，唐晚試圖說服自己是今晚幫忙倒了太多茶水，有點累。

可到了傅津南跟前，唐晚才發現的理由是多麼蒼白無力。

奏樂驟然停息，一切變得寂靜渺小，唐晚端著茶瞧著那張顛倒眾生、棱角分明的臉，小心問：“要喝茶嗎？”

傅津南本來在聽一個極其無聊的電話，聽到一道溫細膩的聲音猛地垂眸瞧向說話人。

哪知一眼撞進一雙干凈通的眼睛，小鹿撞似的，這會兒小心翼翼地湊在他前正眼地著他。

這雙眼睛倒是給漲了不好印象。

若是之前傅津南或許不大會理會，可如今這沉悶、抑的環境，竟了唯一有趣、生形象的人。

以至于人往跟前一站就解了他這一路顛簸的疲倦。

只用了三秒，傅津南就認出了這雙眼睛的主人是誰——R大校慶上要簽名的傻姑娘。

對上唐晚的瞬間，傅津南眉頭一松，沒再搭理煩人的電話，看也沒看直接摁了掛斷。

電話掛斷，傅津南略帶打量地掃了兩眼唐晚，見唐晚一直舉著手，傅津南這才將視線移到唐晚手里端著的那杯熱茶上。

塑料杯裝的，倒了七分滿、茶深褐，茶水滾燙冒著熱氣，杯底還沉浮著幾片茶葉。

瞥了幾秒，傅津南眼皮掀了一下主手接過茶。

唐晚只覺手上一空，剛還在手里的茶杯已經被傅津南著杯口接了過去。

他并沒喝茶，只端在手上有意無意挲兩下杯沿，偶爾瞧一眼遠的法事。

看到疑，傅津南挑著眉、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唐晚，發問：“你們這兒的都整這個？”

唐晚頓了頓，順著傅津南的方向看了眼不遠還在進行的法事，配合回：“有的請、有的沒。”

“怎麼說？”

“看家庭狀況吧，有的重視或者信這些就會請。”

“你信？”

唐晚眨了眨眼皮，“有時候信。”

傅津南一嗤，略帶戲謔問：“信鬼神、還是信天命？”

唐晚張了張，剛想說話就被背后兩道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只見周瑾兄妹披麻戴孝、一臉著急地繞過一堆桌椅走向傅津南。

法事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人群也散了一大半，只剩幾個三三兩兩站在一地狼藉的場地收拾殘局。

如風過，卷起萬丈波濤。

唐晚聽李慧蕓提過幾句周家的事，周康育有一兒一，兒子周郵，兒周瑾，后者是老來得，算年齡也才二十五，大不了唐晚幾歲，可按輩分唐晚得一聲小姑。

“怎麼還勞駕您親自過來，老太太也知道了？”

直到周郵尷尬、張的寒暄聲響起，唐晚這才回神。

不知不覺已挪了好幾步，剛好跟傅津南隔一個陌生人應有的距離。

傅津南歪了一下頭，掃了眼越躲越遠的小姑娘，隨口說：“老太太最近不大好，沒敢讓知道。”

周郵點了點頭，善解人意道：“不讓知道也好，免得影響老太太心。實在抱歉，今晚雜事過多，恐怕沒法照顧好您。要不我讓小瑾替您安排今晚住？”

傅津南再怎麼不好伺候也知道客隨主便、分得清輕重緩急，再加上一路過來舟車勞頓，他也沒了繼續折騰的力，只說：“你看著來。”

得到傅津南的許可，周郵這才了把額頭的汗，示意旁邊一直沒吭聲的周瑾領著傅津南離開。

—

唐晚早在周郵說話的間隙就已悄然離場。

回到家才發現李慧蕓正抱著六歲的梁炎坐在客廳沙發上哄睡覺，梁洪申沒在，估計還在周家守喪。

“你剛到哪去了？我找了一兩圈都沒見人，還以為你提前回來了，不是代你到十點就帶弟弟回家睡覺，怎麼不聽話？”

李慧蕓聽到開門聲，順著看向門口換鞋的唐晚，問。

唐晚著拖鞋的手一滯，腦子里不由冒出傅津南的影，一時心虛，連說話都帶了兩分不自然：“中途接了個電話，忘了時間。”

李慧蕓聞言也沒說什麼，只催促唐晚早點睡。

見李慧蕓沒再細問，唐晚乖巧地點了點頭，繞過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合上門就聽外面傳來李慧蕓的疑問聲：“你怎麼回來了？”

“賓館621那套房的鑰匙在哪兒？”梁洪申急急忙忙問。

“621？那不是——”

李慧蕓一怔，那套房自從裝好就沒住過人。

一是因為那套房安全按星級酒店高級套房裝修，住房價格太高，周縣沒多人能承；二是那套房梁洪申準備送給唐晚，幾乎沒對外開放過。

梁洪申幾步走到李慧蕓對面的沙發站著，半弓著腰、面帶為難地了李慧蕓，開口解釋：“北京來了位貴客，周家重視得，托我問了好幾次。我實在找不出理由拒絕。慧蕓，我這位置確實有點尷尬，給不給都不好。”

沒等梁洪申說完，李慧蕓抱著梁炎站起，一邊將睡的梁炎遞給梁洪申，一邊代：“鑰匙在晚晚房間，這會兒應該還沒睡，我去問問。”

沒等李慧蕓敲門，唐晚已經拿著把鑰匙站在門口問：“是這把？”

李慧蕓一愣，下意識看了眼一旁的梁洪申，見他表也有些不自然，李慧蕓點了點頭，遲疑道：“是這把，不過這套房本來是你梁叔送你的，晚晚你看能不能——”

唐晚握了握手里的鑰匙，主問：“梁叔，今晚我去送鑰匙？”

“你去送？”

“我出去氣。”似是察覺到自己的話太過唐突，唐晚重新添一句。

索梁洪申沒想太多，只代注意安全便沒多問。

—

出了門，唐晚攏領口、理了理頭發，一個人抬走向盡頭的西河賓館。

一路空的，只剩幾盞路燈孤獨地守在原地。

頭頂漆黑的夜鋪天蓋地下來，恨不得將所有亮全都吞噬。

唐晚路過一家又一家閉的門面終于到達西河賓館。

位置很好找，在縣城街道最西邊，是全縣最高的樓，說是最高，算起來也不過六樓。

梁洪申早年下海賺了點錢，回到周縣就修了這棟樓做賓館。

李慧蕓嫁給梁洪申那年，不人明里暗里談論李慧蕓嫁給梁洪申是看上了他的錢。

就連十三歲的唐晚都被人說是李慧蕓拉著過來貪圖梁洪申家產的。

正想著，一道喇叭聲忽然響起，唐晚被喇叭驚醒，下意識看向發聲。

只見兩米外，一輛白奧迪不知何時穩穩停在了路口，副駕上的人正直勾勾地瞧著。

是傅津南啊？

見唐晚一臉怔愣，傅津南解了安全帶、偏過重新摁了幾下喇叭。

摁完，傅津南搖下車窗、偏過臉盯著不遠那道單薄的影，似笑非笑問：“嚇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