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先去吃點東西吧。
鎮江城西門有個茶館, 兼賣餛飩。檔次一般,但卻是左近唯一一個能坐下吃飯的地方。
由于人流擁,店家腳不點地顧生意, 看到一個穿男裝姑娘, 也睜只眼閉只眼, 指指最里面角落一個桌子。
林玉嬋捂好自己小包座。
江高升大約很和小姑娘同席,有點局促, 筷子攪湯, 不知該以什麼姿勢吃。
林玉嬋于是笑道:“江大哥,我請客。”
江高升不好意思:“我等餐食都有東家報銷。”
林玉嬋樂了:“這麼好?能不能也報銷我的啊?”
這道題有點超綱。江高升猶豫半天, 在“蘇老板的相好也不能假公濟私”和“林姑娘也是會黨員吃喝免費”之間來回搖擺, 的眉擰到一起。
林玉嬋本來就是隨口開玩笑,見這大哥真的開始消耗腦細胞, 趕轉移話題, 跟他嘮家常。
江高升這才有點笑意, 放松下來,大口吃了幾個餛飩, 慨似的低聲說:“過去吃不飽飯, 了會, 只為被人欺侮, 大道理一概不懂,上頭大哥讓干什麼就干什麼。也是上輩子積德, 這條命稀里糊涂還在。如今才明白過來, 這人哪,得先吃飽穿暖, 才能有心思琢磨別的。”
反弧超長的大哥也能說出這麼通的道理。林玉嬋有點驚訝。
江高升笑道:“白羽扇姑娘,這道理不是你想出來的麼?敏都跟我們說啦, ‘反清復明’難,‘為百姓謀福利’稍微容易些兒。咱們洪順堂的人比較懶,優先做后面那一件,不算辱沒祖師爺。”
林玉嬋更是詫異:“他說的?……”
不僅把的那些照本宣科的思想飾了一下,改造大清人民都能接的說辭,而且還不忘提一下原始出……
真是良心。
讓人吃飽穿暖,多麼簡單又可而不可即的任務。就算時間前進兩個世紀,依然有人為這四個字而努力。
但就算是如今,哪怕能多實現一個人的溫飽,也是滿滿的就。
茶館小窗遠碼頭。一群兔子似的小帆船停在水面,沐浴著。
忽然,巨大的影襲來,覆蓋在小船頭頂。娜神氣現,拋錨泊定,補充煤炭食水。
由于軍正在封鎖南京,前方的長江水道駐滿了戰船,民船通過需要申請格外許可,且政策一日一變。蘇敏一早就去辦理這事,就算順利,也要至在鎮江耽上一整日。
不客人在鎮江下船,據空出的位置,再重新開張售票,坐滿才走,也需要時間。
反正這年頭長途旅行也沒什麼準確的時刻表。乘客們都很佛系。只要別延遲十天半月,就都能接。
林玉嬋看到相鄰幾桌,都是剛下船的頭等艙客人,點了各餛飩,吃得慢慢悠悠。
其中有一位,貌似就是那個怡和洋行的買辦唐廷樞。這名字林玉嬋耳,跟鄭觀應一樣,也是個晚清商界大人,實業興邦的骨干力量。
不過他現在的份,也只是個有錢有勢的買辦罷了。
林玉嬋尋思,要不要去搭個話呢……
算了。連人家的業務范圍還沒搞清楚呢。
唐廷樞一富貴,卻是個近視眼,瞅著自己的餛飩相了半天面,才看出里面到底是菜是,小心送到里,皺了眉,想必不太合口味。
他的兩個隨從坐在旁邊吃,忽然先后捂肚皮。
“哎唷……肚痛……老爺對不住,小的要去茅廁……”
兩人丟下筷子,各自捂著肚子跑出門。
唐廷樞然變。
“店家,你這餛飩怎麼做的?我嘗這的味道就不對,是不是放壞了?”
掌柜的見是買辦,不敢怠慢,趕來賠罪,先請個安。
“小人廚房里的菜都是新鮮置辦,老爺可以去檢查。再說了這滿堂的客人,可沒有別人吃壞肚子啊。求老爺千萬別聲張,小店還要做生意吶。”
說著朝大廳里團團一指,臉懇求之,請眾食客幫自己說個話。
但大家哪敢得罪買辦。鎮江剛剛開埠,都指著靠外貿洋行吃飯呢。
于是都裝沒聽見,都跟碗里的餛飩卿卿我我,親無間。
唐廷樞沉下臉:“你們老板來!城門口的食肆都這麼無法無天,鎮江是和洋人做生意的地界,以后哪個商人還敢來?你再,我去報了!”
店家更是一連聲哀求:“老爺饒命!”
當地府弱,把洋人當半個主子供著。這要真見,買辦老爺都不用下跪,他這小店別開了。
正僵持,角落一桌里,有人開口。
“我看未必是餛飩的問題。這腸胃炎發作也需一點時間。兩位大哥乘了一日一夜的船,可曾誤食什麼不干凈的東西?”
店家激涕零,朝林玉嬋過去。
唐廷樞也朝一看。他近視眼看不清晰,只看到一個翩翩年,灰長衫,茄馬褂,對角坐著個穿義興號服的船副,衫都眼,都是跟自己同行了一日一夜的。
既是蘇敏手下,那唐廷樞也就給個商業面子,問自己那上吐下瀉的隨從:“你們吃東西了?”
兩個隨從幾乎是爬著回來。其中一個著汗,臉虛白,道:“沒有……都是咱們自己帶的東西……只燒了茶……”
林玉嬋想了想,又隔空說道:“我看今早船上的二等艙燒水灶十分擁,排了長隊。兩位大哥,你們那水燒開了麼?”
隨從雙雙一愣,捂著肚子搖搖頭。
“后面人催太了……”
林玉嬋搖搖頭:“那就是你們不小心了。船上儲水本來就不新鮮,又不燒開,能不鬧肚子麼?”
在古代社會生活就是這麼步步驚心。林玉嬋自己作為空降小兵,飲食上都不敢掉以輕心,再再,都得把水燒開三分鐘以上。這倆隨從跟著買辦老爺吃香喝辣,想必自己平日也有下人伺候。難得出一趟遠門,這自理能力就跟不上了。
唐廷樞自己住頭等艙,吃喝有船上茶房照料。聽了林玉嬋的話,沉片刻,也覺得有道理。
他雖然有錢有勢,但也是圓做人的格,絕不平白當惡人。
于是瞪一眼店小二,給個臺階:“還不快去買點止瀉藥!”
那店小二差點給他跪下,飛奔出去。
唐廷樞朝林玉嬋這一桌拱拱手,笑道:“讓兩位見笑了。敏調`教出的人,果然好細心。”
又訓自己隨從:“以后注意點!……算了算了,那邊歇著吧。”
林玉嬋:“……”
敏后面接的那個詞是啥?
愣好半天,才意識到:唐大買辦近視眼,直到現在還把當船上員工……
算了,不澄清。若他發現自己是兒,還是個行商的,那態度不定怎麼變化。
于是也假裝船工,客氣回:“應該的應該的。以后船上有事,別怕麻煩我等。”
大家隔空寒暄兩句,各自吃餛飩。
吃到一半,店老板悄悄湊過來,說了一堆客氣話,給免了單。
這要真被誤會食品安全問題,得罪了洋人買辦,沖著鎮江港這治理水平,餛飩店必定被府和租界方面混合雙打,別想開下去了。
林玉嬋心大好。一句話的事兒,幫了別人好大忙。
當然也靠著蘇敏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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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江老城也不大。薄薄一層晨曦,包裹著靜謐的明代古樓。
和咫尺之外的租界完全是兩個世界。
江高升以前行船也來過此,一五一十給指:“那是西津渡,那一片都是船塢。那些新碼頭是洋人建的,都是洋行獨占。咱們義興的碼頭在這里,暫時還是跟別人共用……唔,這一片都是貨運倉庫,你看到門口的號牌沒?三號——那是咱們義興獨家租用的……”
一口一句“咱們義興”,說得林玉嬋眉開眼笑:“蘇老板土豪呀!”
說話間,忽然旁邊涌來一群人。怡和買辦唐廷樞走在前頭,幾個當地吏牙人畢恭畢敬地跟在后頭。
“這一片是倉庫?”唐廷樞瞇著近視眼,分辨著水邊各樣建筑,“五號六號還空著?都給我定下來。那邊的貨棧碼頭,要兩個能泊大船的……對,現銀買斷,掛上英國旗,不許閑雜華商再。加上剛才楊家門大街一條街的屋子,以后是怡和的鎮江對華辦事和旅舍……對對,趕整修置家,按最高檔的來……哦,還有那個京口錢莊,跟他們老板談妥沒有?我溢價三收購!——對,以后鎮江錢業主要是外資銀行,這樣方便規范管理……”
唐廷樞宛如一陣龍卷風,頃刻間大手筆定下至五萬兩銀子的地產商業,把旁邊幾個小小商樂得合不攏,走路恨不得飄起來。
林玉嬋著唐廷樞的背影。他走過的每一個腳印,似乎都閃著銀子。
默默把“蘇老板真土豪”的慨吃了回去。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英資大洋行屈尊投資,鎮江明年的GDP至翻一倍。
同時,到明年此時,鎮江本土華人工商金融業,至得死一半。
唐廷樞忽然又看上一個當地棉花商號,于是撇開一群牙人,進去跟那老板談了幾句,提出收購意向。
那鎮江老板笑逐開,講了幾次價,這就把自己的棉花生意打包賣給英國人,打算回家置地養老。
唐廷樞出來的時候,手上又多了一摞合約文書。他隨手往旁邊一手——
忘了。兩個隨從還留在餛飩店里上吐下瀉呢。
只好收回手,文書夾回自己胳膊下。
有錢人習慣了邊有跟班,也習慣了自己兩手空空。今日沒隨從,還真有點別扭。
旁邊一個牙人伶俐,連忙雙手去接:“小的給您拿著。”
唐廷樞謝了,將文書遞給牙人,又說:“方才買綢緞莊的合約我再看一眼。”
牙人忙答應,手忙腳在一摞文件里翻找。不防手一抖,文件撒一地,隨風飄上天。
牙人慌道:“小人該死,對不住……”
還好周圍人,趕拾回來,幾張合約上沾了泥。
唐廷樞于是微有不快。但人家也是友幫忙,并非他自家隨從,不好說什麼。
他忽覺口,客氣問邊人:“我那個栓了繩的茶壺呢?里面泡著尖的。”
幾個人都是一怔,“您沒有帶水壺啊——走,小人帶您去找個茶樓,慢慢喝!還可以聽個曲兒。京城剛來了一位‘小韓娥’,轟全鎮江……”
唐廷樞趕謝絕:“我還要去租界總號里辦點事,諸位若無事,就請留步吧。”
當地人對招商引資充滿熱。但這熱并不太對他胃口。
忽然,邊一個清脆的聲音。
“唐先生,茶壺在這里。您方才隨手放在棉花行柜臺上了。”
唐廷樞微微一驚,只見一個亭亭玉立的清秀“年”,手持他的便攜茶壺,友好地微笑。
穿著窄窄的淺灰長衫,罩著茄鑲邊馬褂,一雙黑小快靴。
唐廷樞雖然近視,記卻佳,立刻認出了眼前這堆塊。
這不是蘇敏的人嗎?“調`教得很好”的那位?
于是接過茶壺,笑著道謝:“小兄弟,你怎麼也在這里呀?”
林玉嬋:“……”
總不能說我在想辦法混進租界……
唐廷樞沒聽到答復,又開玩笑:“我知曉了,敏派你來相地段吧?唔好意思,這里三條街已被我定下來了,你來晚一步,哈哈哈……”
林玉嬋忽然心中一。
朝唐廷樞一拱手,咳嗽一聲低嗓門,不顧旁邊江高升連使眼,笑道:“我們東家聽說您的隨從生病了,冇人拎東西,特派我來聽候使喚。小的姓林,您我小林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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