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的大清國知識分子, 大多陷在圣賢經傳當中，只讀書本，不看自然；而就在這樣的氛圍里, 依然有人窺到了新鮮的天。他們不求功名富貴, 獨自地, 默默地，攀登那荒廢幾百年的科技樹。

而如今的科學研究, 可不是實驗室里搖搖試管、電腦里跑跑程序就行的。在實踐中傷乃至殉職, 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林玉嬋當然不好意思再堅持，忙道：“不不, 那您還是別出門了。好好養著要。”

徐壽笑道：“出門倒不怕, 但我現在這樣，得大張旗鼓的雇轎子, 必定讓人看見, 總歸不太好, 這個……畢竟研究費用全靠上面撥……

不過他也不忍心讓小姑娘失而歸，想了想, 扯過的數據紙張, 注目凝思。

“零件都是原裝的？不會有偽劣部件？用的西洋鋼鐵？”

林玉嬋點頭。船下水兩年, 當初是旗昌洋行從國購得, 質量上肯定有保證。

“嗯……機室可有外人進去過？比如，乘客躲到里面煙嗑瓜子什麼的？”

林玉嬋搖搖頭：“都掛著閑人免進牌的。機室空氣不好, 又都是機油, 聲音響得燥人，一般人就算迷路也不會進去。”

徐壽皺眉。

林玉嬋驀地起了一個念頭, 腦后一：“你是說，如果有人故意下去扔煙頭瓜子皮……”

徐壽拿筆, 在紙面上勾勾畫畫。

“如果是我去，我會詳查這些位置。”他快速說，“方法……”

林玉嬋哀求：“等等！您說慢點。我記筆記。”

在關于蒸汽機的科學素養方面，這個十九世紀大佬完全碾。

大佬場外援助的機會只有一次，萬不能有半點僥幸。

徐壽于是放慢語氣，又講幾句，忽然停筆，抬頭一看，奇道：“建寅，你怎麼還在？”

小姑娘剛來那會兒，他就隨口吩咐讓兒子進屋。畢竟都是未婚年男，同一室有點尷尬。

就算人家姑娘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他也不能顯得好像故意讓兒子飽眼福似的。

這是傳統文人的基本守。

但理工年徐建寅居然沒走，愣愣地聽著父親跟這姑娘聊船，猛地聽父親喚自己，臉上驀地一紅。

“我……我……”

“進屋！”徐壽撂下筆，扶著椅子站起來，悄聲訓兒子，“愣盯著人姑娘看，何統！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徐建寅張地手，小聲說：“爹，我也跟你在造船呀。我覺得……我可以幫林姑娘去看看呀。你出門不方便，但我可以呀。”

徐壽驚訝：“你……？”

林玉嬋簡直喜從天降。經歷過一年魔鬼高三，覺得能從男生面相上直接看出誰是理科學神。

雖說未必次次都靈，但徐建寅一開口那較真勁兒，讓立刻覺得，這絕對又是一個未來大佬。

如果晚生兩個世紀，競賽金牌信手拈來，直接保送清華那種。

“如果能有令郎相助，也強過我一個人瞎琢磨……對了，外面還等著兩位船工大哥，四人正好坐一艘小舢板，我們會照顧好他的！”

徐壽本來都準備擺手了，聽林玉嬋說外面另有兩人，并非孤男寡夜游，神緩和了些。

“這、這個……”

徐建寅低下頭，中帶著躍躍試。

縱然他頭腦靈活，但有個頭腦更靈活的父親，這幾年，他罩在父親的環下，從來都是打下手、做助手。

今天，來了個迫切需要幫助的姑娘，請他去給一艘原裝西洋船診病……

徐建寅眼睛，定定地看著父親寫在紙上的草稿。悉的筆跡和思路。

林玉嬋忽然眼珠一亮，笑盈盈問徐建寅：“徐公子，你方才跟令尊說，你想見識一下西洋地球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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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幾聲響，舢板停穩，梯搭上娜的船舷。

徐建寅眉飛舞，還在滔滔不絕：“……理、音律、礦學，都研究過一點呀，找到什麼書就讀什麼書。就是英文學勿來，得看譯本呀……還好家父博學，螺螄殼里做道場，什麼都能教。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疊了個小紙人，然后用巾圓玻璃棒，居然能指揮紙人跳舞！儂曉得伐，那生電呀……”

剛上船的時候，徐建寅還怕生得很，跟這明艷而古怪的小姑娘離得遠遠的，好像生怕化水妖吃人。

畢竟從小到大，除了母親姊妹，沒見過太多孩子。書里讀到過不才閨秀的故事，卻也完全沒有這一款。

新派是真新派。又不怕生，又到跑，跟他爹說話不臉紅，甚至走路都忘記跟在男人后面。

還不束，不纏足，新上加新，簡直像是提前進二十世紀。

船剛離岸，徐建寅就后悔得腦殼，覺得自己像是聊齋里遇上妖的書生，怎麼就稀里糊涂跟走了。

四里水路走起來也得花一陣時間。林玉嬋好心破冰，于是回想徐壽書房里那些模型，試探著請教了他一些簡單的理化知識。

十分鐘后，徐建寅仿佛換了個人，興致地談天論地，其他三人話都不進。

“……還有一次呀，家父造黃鵠號，有個步驟始終弄勿清爽。我演算了三天，給他講通了。家父就說呀，可惜大清不像外國，沒有皇家科學院，否則我也會很有前途個！不過沒關系，我大哥在讀書考秀才，家里有他一個就夠了呀……”

在那糯糯的科學講座聲中，林玉嬋跳上船舷，笑嘻嘻揮手：“我回來啦。”

“這麼久。”蘇敏早等在那里，胳膊上挎著件長外套，故意板著臉問：“船上是誰？”

“安慶軍械所的……專家。”

林玉嬋說著回頭手，打算將還在梯上掙扎的徐建寅拉一把。

梯`子上和甲板上，有兩個人臉都不太好看。

想起來鄉隨俗，若無其事收了手，等幾個船工七手八腳把徐建寅拽上來。

蘇敏看清來人年紀，有點驚訝。

“……專家？”

林玉嬋認真提醒他：“以貌取人會翻車的。”

對此蘇敏應該深有會。多人因為蘇老板的年紀而輕敵，最后都被他心狠手辣地坑于馬下。

蘇敏搖搖頭。他的小姑娘，天生招怪胎質，他早習慣了。

順手抖開胳膊上的外套，輕輕圍過姑娘的窄窄肩膀，一邊系扣，一邊溫和地責備：“也不多穿點。”

林玉嬋渾一。這眾目睽睽的……

不過他也就是點到為止。靈巧地給扣好扣子，撣撣平，微微一笑，回招呼徐建寅，禮貌寒暄。

“徐公子仗義相助，實在是無以言謝。里面請。”

徐建寅微微張開，飛快地瞥一眼林姑娘上的外套，蘇敏的一堆客套話左耳進右耳出，只曉得愣愣點點頭。

又覺得自己像是誤妖怪了……

就算是他親妹，他也不好意思當眾這樣啊。

……在家里也沒有過。

蘇敏朝他友好地招手：“機室在這邊。要不要先吃點夜宵？”

徐建寅猛地搖搖頭，拽回自己韁的三觀，拔跟上。

他先去了舵室，查看儀表地圖，詢問了船工幾句況。

忽然，徐建寅目定住，看到了角落木架子上，一個繪制的木地球儀。

他喜出外，分心過去撥拉兩下，眼睛里幾乎冒桃心：“林姑娘，你這里果然有地球儀！這麼大一個呀！”

林玉嬋連忙“噓”了一聲，讓他輕點講話。乘客們都睡覺呢。可不能讓他們發現娜半夜手。

然后奇怪：“我以為你們這些搞博學的，都得人手一臺呢。”

“哪能呀。”徐建寅無奈笑笑，“就曾大帥府里有一個，不會輕易給人看。整個軍械所里，幾十個研博格致學的叔伯，都盼著有這麼個東西長見識。大家湊錢請人去上海買過，一個最小號的制濫造品，洋行要價五十銀元。那中間人還要五傭金，買回來幾天就散架了，后來大伙便死了這心。……不過家父有一套《瀛寰志略》，里面有臨摹出萬國地圖，雖然糙，但也能看的呀……”

徐建寅一邊說，一邊下舷梯往機室，還依依不舍地回頭看。

近代中國的第一批科學家，就是這種研究環境。想睜眼看世界，連個地球儀都搞不到。

畢竟，現代地球儀的制作，要依托最高尖的測繪技，這些科技都被西方諸國壟斷著。材料所限，又不能印刷，得讓西人工匠一筆筆手繪，那本不是一般的高。

蘇敏得到這地球儀純屬偶然。如果普通人要買，得通過洋行輾轉訂貨。買到好的壞的全憑運氣，總不能越洋去申請退款。

林玉嬋心中涌起一陣小小沖，悄悄瞥一眼旁邊蘇敏，輕聲說：“可惜這地球儀是別人送我的禮。不然給你也行啊。”

徐建寅反而慌忙推辭：“不不，太貴重了，林姑娘說笑。既然是別人送的，你要好好留著呀，將來是傳家寶！——其實就是個玩呀，不要的……我不稀罕，哈哈……”

林玉嬋停住步子，沉思片刻。

有點不好意思，湊到蘇敏邊，指著那地球儀，問：“到底多錢？”

別看小爺平時打細算，有時候紈绔癮上來，也會做一些一擲千金的傻事。德林加小手`槍就不說了，救命的事，多貴也得配；就說上次送的旁氏面霜，林玉嬋后來問了市價，立刻就舍不得再往臉上糊，每天很窮酸地蘸一丁點，好好的面霜用了眼霜。

蘇敏：“都告訴你了，是洋行送來抵貨款的，大清國本買不到。如果到歐洲去買……不算運費，起碼得一百銀元吧。”

說畢，像是看心似的，警告地瞥了一眼。

林玉嬋慌忙表衷心：“不不，不送人。”

頓了頓，又十分財迷心竅地說：“除非有人出雙倍價錢買。”

蘇敏十分滿意這個答案，眼角一彎，跟去了機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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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工齊全，閥門該關的關，該開的開，鍋爐燃料清空，方便安全維修。

徐建寅頭一次看到這麼大只的蒸汽引擎，一邊驚嘆，一邊拿個錘子敲兩下，辮子盤在頭頂，卷起袖口，見獵心喜地往上爬。

一邊爬，一邊指揮在場機匠，讓他們扳這個閥門，轉那個活塞，快速做著各種測試。

蘇敏把稍微懂點行的船工全從床上起來，觀學習。

他自己也下外套，罩上油布，挽起袖口，親力親為攀到管道上層，給徐建寅遞扳手鉗子力計之類的工。

他很善于和人攀談，對徐建寅這種理工死宅更是不在話下。很快兩人就說說笑笑。

徐建寅：“……不不，多謝厚呀……薪資是很高，但我要跟家父一起為大清造船，對勿起呀……”

蘇敏笑著嘆口氣，表示憾。

“阿妹，”他回頭吩咐，“別過來，這里臟，都是機油。”

很多船工還是頭一次看到巨大的蒸汽機部，敬畏地睜大眼，有的直念“阿彌陀佛”。

一時間，錚錚錚的敲擊金屬聲，沙沙的拭管道聲，隆隆的齒扭轉聲，叮叮叮的螺拆卸聲……

組一臺熱熱鬧鬧的戲。

徐建寅接過手巾，把汗。手巾上立刻現出五道黑指印。

“蘇兄，”他扭一會兒，低聲說，“我好像知道這機出什麼問題了。”

他持著煤油燈，照亮管道深一漆黑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