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回到會館，臨睡前忽然記起了幾個月前趙大人的戲言：“看你鬥石參政手法，我二兄說你不去當宰輔九卿可惜了…”

時也，命也！

九月二十日，是李佑進京的第三日。李大人早早起，立於院中著旭日緩緩東昇，對著東來紫氣，唉幾下聲嘆幾口氣。

自從到了皇都，每天都有點計劃外的“驚喜”，今天又會發生什麼事？

今日他要先去禮部登錄報名，隨後去國子監招搖一番，能辦監順手就辦了。

會館借給李大人的轎伕也在唉聲嘆氣，他這主顧太人不輕省了。不是去城中最北端就是去城中最西端，每天一個二十里長途，來來回回簡直要跑斷小人，回頭找東家多要點工錢纔是正理。

留了小竹在館中，李佑帶著四大金剛上路了。兩個是張三、韓宗，另兩個是趙大中丞派來“護衛”的。

一路上張三自來的與新同行者搭話探底：“二位貴姓？”

“不敢，我兄弟王大郎、王二郎。”

“王二…真是巧了！”張三須追古思今道：“想當年老爺剛出道時，左右有我與另兩人跟班，其中一個也王二郎，竟然如此巧合。”

那二人沒反應，韓宗卻對老爺的過往很有興趣，不問道：“您和李大爺我都見過了，那王前輩如今在哪裡？”

“死了！”張三言簡意賅。

王大王二齊齊冷哼一聲，對張三的低級威懾不屑一顧。

卻說李佑到了大明門邊上的禮部，找儀制司小吏驗了份，登錄了名字，領到票條，還需去蓋個鈐記。

部署司裡有郎中、員外郎、主事等員，主管此事的是儀制司一位員外郎，自有得了銀子的給李佑指點此人公房所在。李佑尋過去，走到屋外臺下，便聽裡面傳出“留步留步”，似乎正有迎來送往的事。

李大人便駐足不前，等著裡面人送完客，纔好進去見禮。注目看去，卻見一個緋玉帶的背影歪著子倒退出了堂屋，邊退邊道：“還請明日定要賞。”

立於階下的李佑頓時無比奇怪，國朝冠帶制度四品以上著緋…裡面是個什麼大人，能這個四品以上員在告別時卑躬屈膝的倒退出門？

等那倒退告辭之人轉過來，恢復了昂首做派，李佑趁機掃了一眼他的前補子，居然還是個三品高。

出現在六部的三品，九九是侍郎…見他要下臺階，某七品趕低頭避道，讓於一旁。

誰能讓侍郎如此舉？避讓時李佑心裡犯了嘀咕，這裡面不該是個員外郎麼？莫非裡面坐著尚書或者更大的人？難道是猾小吏故意哄騙他來這裡吃掛落？

他一時間腦海中閃現過窩囊教頭誤闖白虎堂後家破人沒亡的驚悚故事…心裡忍不住咒罵，車船店腳衙（此不是牙）無罪也該殺！

“哦？怎的是你？”一聲有點耳的響亮聲音傳耳中，聞言李佑擡了頭後也驚訝道：“原來是你！”

堂上門前送客出來之人，卻是前幾日在通州驛站見過的，那個同院的聲音洪亮的士子！

此時他著和李佑一樣的青圓領常服袍，只是前補子品級更高。

李佑呆立的一瞬間沒閒著，發了電閃雷鳴速度做出兩點判斷，一是這個人的確是員外郎，小吏沒騙他；二是這個人非同尋常！能侍郎猥自枉屈的會是簡單人？

李大人當機立斷，上前一步長揖道：“前夜多謝大人仗義解圍！不然下難得幸免。”

“你這人，是爲了辦事才這般說道罷！甚是違心！那晚本可是連連討得無趣！”那人大笑道，不等李佑尷尬又道：“不過本知道你們這些外來京中低頭難做，對此倒也諒的很！上回本也是看不慣瘟爲難地方！”

這位大人還是像前夜一般心直口快、豪放爽朗，李佑心裡訕訕的評價道…其實前夜李佑的評價是三個字——二愣子。

不同的話從不同份的人裡說出來，效果自然不同…“既是有緣人，請進！”仍不知名的員外郎大人邀請道。

李佑進去後側坐於下首，遞上票條順便問道：“敢問部郎貴姓？”

“不免貴姓朱。”禮部儀制司員外郎一本正經道。

朱乃國姓，的確不好免貴…李佑見對方要看票條，就沉默住了。

“你是蘇州李佑？”朱部郎一見票上姓名便猛然高聲道。

正在想心事的李佑被那響亮嗓門嚇了一跳，不知朱部郎大呼小是何意思，只能答道：“正是。”

朱部郎拍案道：“李大人！有人曾道，虛江李佑，詩詞功夫天下第一！”

好大的一頂高帽，難道京師也有他的名聲流傳？經典作品畢竟是經典作品，李佑住竊喜，謙虛道：“實在過譽了，怎敢當得起，下這點微末之才也就自得自樂而已。”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此言出自何人之口？”

“兵部盧尚書。”

原來是他老人家，李佑恍然大悟，這同鄉尚書地域觀念強，家鄉有點出事肯定要賣力吹捧。

朱部郎繼續道：“還有人說，蘇州李大人，詩能勾魂，詞可攝魄，舉世無雙！”

“太誇張了，這又是誰人所說？”李佑彷彿被搔到一般，滋滋問道。

“江南七豔。”

李佑迷了，他只聽說過江南七怪…朱部郎解釋道：“李大人初至京師，有所不知。數月前，有位好事者從江南地區蒐羅一批名駐留京師，院落開在城東本司衚衕。個個絕，技藝過人，稱作江南七豔，滿城人趨之若鶩，連我也…哦，們卻異口同聲道，蘇州小李大人詩詞舉世無雙，其他無可眼了。”

李佑不由得嘆口氣，又是老套路啊…朱部郎再次拍案道：“實不相瞞，本也以詩詞稱道於京師，有人過譽爲京師第一。許多看過你詩集的卻說我不如你，這點本不服。”

李佑無語了，你都這地位了，還在詩詞小道計較什麼，太莫名其妙到沒品了罷？舉個極端的例子，誰聽說過尚書宰相與別人比試詩詞水準的？也就無聊文人才會比較這些，還有某些需要才子外皮的人。

朱部郎起從後架閣上取出一疊書冊，遞與李佑道：“本陋作，李大人相看一二。”

真是個直率的人…李佑無可奈何接過來，翻了一翻，心裡不停琢磨著說辭。

朱部郎看李佑停了手便問道：“如何？”

李佑沉片刻，“以吾觀之，大氣磅礴，氣勢雄渾，誠爲名家也。”

這也不算馬屁，朱部郎的詩詞確實有點水平，算是走的豪放雄壯路子。

“與你相較如何？”

這可難答了，要李佑自認不如人，一是不願意，二是有拍馬水平太低的嫌疑。只得含糊道：“文無第一，部郎詩詞之道與下各有不同，各有千秋，各有風，焉能斷定孰高孰低？便如李杜，又何能論高低？”

“正是此理！”朱部郎第三次擊案而贊，“以君觀之，爲何他人卻道我不如你？”

問題一個比一個難答，要不是顧忌這個姓朱的有涵，李佑早甩袖走人了。“論詩詞當看世風，不然猶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如今世風新奇多變，在下詩詞亦是求新求奇，暗合世。大人詩詞卻是堅守本格，正道滄桑，自然不如在下的世人追捧。”

“妙論！”朱部郎不知道是第幾次拍案了。

真實原因是，唐宋把詩詞華寫盡了，後面本無法超越。李佑正經抄改的幾首都是後世不多的經典，朱部郎就算是一時風流也拘於時代，能敵得過幾位名家的合力？當然李佑不會傻到這麼說的。

“今日我做東請酒席，午間且隨我去，萬不要推辭。”

李佑商議道：“白日有事，可否改於晚間？”

朱部郎笑道：“見有緣人心喜，當浮一大白，等不到晚間。”

“下今日還得去太學…”

“那有什麼可去的，本在部中主理學校事，誤不了你的！”

儀制司是禮部的最核心部門，掌禮文、貢舉、宗封、學校四項事務，聽朱大人的口氣他似乎是負責天下學校事務的那個兒，當然也包括國子監。

對這個李佑很驚喜，可算與組織搭上線了，以後逃學翹課、考試舞弊有。爲了試探對方分量，又故意道：“下還要去吏部、兵部兩尚書府送書信…”

朱部郎微微一愣，隨意擺手道：“晚一日不妨事，有本面子，兩尚書不會計較！”

饒是李佑習慣了他說話直來直去，心裡也忍不住嘖嘖幾聲。京師果然藏龍臥虎，瞧這口氣，知道的是員外郎，不知道的還以爲大學士閣老在發言。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時有幾個人一齊進來辦事，也是登錄監的。李佑起對朱部郎道：“不妨礙大人公務，下先在外堂閒坐等候。”

李大人當然不會真去閒坐，他去前堂找小吏花錢打聽朱部郎背景了。

結果極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原以爲朱部郎是個沒什麼城府的勳貴後人，說不定有祖傳爵位在，不然區區一個員外郎哪來的這般大模樣？還估計他因爲文才不錯，中了科舉便行做文。

然而真實況更戲劇。朱部郎就是個皇族中人，雖然緣上已經很遠很遠了…更誇張的是，他還是個五年前皇榜上的一甲探花，堪稱是給整個皇家大大長臉的驕傲，天子見了也他一聲皇兄。

據說此人雖文采風流，但不奉奢華，出輕車簡從，待人敢言仗義，在京城風評還可以，被稱讚有俠氣。

李佑羨慕嫉妒，遠親皇兄加上探花進士，在本朝真是超然一切的存在…雖然他爲避嫌永遠當不了尚書和大學士。也難怪他對詩詞之事孜孜以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