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厭看著梁照,其實他也是有些奇怪的,生在千年之前,此後在帝陵里過了千年,也沒見過幾個人,可這一見梁照,其實便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像是一般人。
朱厭漠然道:「整日把這些東西掛在邊的人,都沒什麼好打道的,因為這樣的人,往往會早死。」
梁照全然不在意,關於朱厭的份,寧啟帝已經給了答案,說他是異,那就是異,梁照不會不相信,也不會知道之後會有些什麼別的想法,反正他就是這個脾氣,只要你不招惹我,管你是個什麼東西。
若是你招惹我,是個什麼東西,都要死。
梁照說道:「你只要有害怕的,那就好說,總之這就好。」
朱厭譏笑道:「你以為你比我好得到哪裡去?敢和他做生意,你就算是有十個腦袋,又算得過他?」
這倒是大實話,畢竟寧啟帝到底是有個什麼目的,這暫且不說,反正不管是誰要和他做生意,也都只會拿到他讓你拿的,至於最後能不能活著離開,那也得是看他的心。
「千年之間,沒人能算得過他。」朱厭冷聲道:「就你這樣的,也敢在他面前蹦躂?」
梁照看著朱厭,好像是陷了深思,但很快他就說道:「我知道,從他說自己是誰之後我就知道我肯定算不過他,但我還是敢做這筆生意,是因為我堅信,他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至於是什麼,那不關我的事,只要不是我想要的東西,那就可以。」
朱厭嘖嘖道:「是個賭徒,不怕傾家產?」
梁照不說話,只是微微瞇著眼睛。
朱厭認真的看著他,這個時候忽然便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實際上在某些況下,和那個人也有幾分相像。
這讓他有些厭惡,但在厭惡中,更多的還是恐懼。
他轉過去,就此沉默,不打算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朱厭忽然問道:「你以後看得便是這座天下了,那麼那個人呢?不在眼裡了?」
梁照抬頭,睜大眼睛,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便回過神來,他自然知道朱厭所說的那個人是哪個人。
過去那些年,他在和他爭劍道第一。
可如今呢?
他好像真不在意這事了。
不是不在意,實際上只是在這件事之外,他有了更想去做的一件事,所以將要把這件事,暫且放下。
「說起來,還有些憾。」
……
……
常真人回來的時候,正是雪下得很大的時候,今年冬天的南陵,不知道為什麼,比以往要冷很多,雖然對這些修行者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但是這大雪確是實實在在有的。
上山之後的常真人,一臉疲態,慢悠悠晃到自己的茅屋前,大口吸了一口氣,吐出一白霧。
看向不遠的阿桑,笑著說道:「阿桑,趕抓條魚來,烤魚配酒,再合適不過了。」
阿桑背對著常真人,倒也沒有裝作沒聽見,只是形一閃而逝,等到常真人走到茅屋前坐下的時候,便提著一條魚回到這邊。
生火烤魚這種事,做了不止是一次,阿桑很悉,所以沒用多時間。
暫時不去看火上的魚,轉頭看向常真人的阿桑說道:「聊聊。」
在柢山上,能用這個語氣和常真人說話的,也就是阿桑了。
的確是有很多話想要說一說,以前沒時間也沒機會,這個時候,就算是正正好好。
常真人躺在竹椅上,搖頭道:「不聊。」
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徒弟是個什麼子,所以乾脆拒絕,要不然等會兒連拒絕的話怕是都不好說。
要是換了別人,聽了這話,說不定就自己識趣的走開了,可阿桑卻彷彿不明白一樣,自顧自便說道:「師父此生,想要破開金闕和中興柢山,在心裡,哪個更重要?」
常真人沒說話。
阿桑也就等著。
過了片刻,常真人怒道:「為師都想要,可不可以?!」
阿桑搖頭道:「一定有先後之分,一定要說清楚。」
常真人瞇著眼睛,顯得很是厭煩,他擺手說道:「柢山在後。」
這句話說得很實誠,不能再實誠了,作為柢山掌教,能說出這番話,足以說明常真人這個人到底有多純粹。
破開金闕是個人的事,柢山是宗門的事,兩者選一,換做一般弟子,選自己也就算了,可常真人偏偏還是柢山掌教。
「所以真到了兩者要選其一的時候,師父會毅然選擇破開金闕,捨棄柢山。」
阿桑直白說道:「師父有些自私。」
常真人以手覆面,淡然道:「哪裡有這麼嚴重,這兩者雖然有輕重之分,若是沒有出現選擇的時候,那就一樣,再說了,哪裡有這麼巧合,會有這麼巧合的時候?」
阿桑說道:「有沒有那一天我不在意,只是想確定師父的想法。」
常真人坐起來,惱火的說道:「知道這個有什麼用?」
「為了有朝一日,早作準備,免得死得稀里糊塗。」
阿桑手將鬢髮攏了攏。
常真人火氣很大,「你這丫頭,是說為師有朝一日還能害你不?」
阿桑沒說話,只是看著常真人,眼裡倒是就寫了兩個字,是的。
常真人呸了一聲,「好一個養不的白眼狼。」
這好像是很刻薄的話,但不管是說的那個人,還是被罵的那個人,好像都沒有放在心上。
「過諸多恩惠,也不必認為自己的命就該是別人的。」阿桑翻了翻烤魚,輕聲說道:「師父若是不出手殺人,不讓這麼些年來柢山,這些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問,哪怕真有那麼一天,死了也就默默死了,恨著師父也就恨著師父,但不會說出來,更不會覺得傷心。」
常真人嚴肅的說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了些什麼。」
他一雙眼睛看著阿桑,好像很想從阿桑上看出些什麼來,可是到了這會兒,常真人這才發現,原來這麼些年來,他都沒有看清楚自己的那個徒弟,到底是個什麼人。
阿桑轉烤魚,平靜說道:「我知道的不多,大多是猜的。」
「就是個猜?你便來這麼對為師說話?」常真人面無表的說道。
阿桑點頭,「師父不了解我,是因為您覺得沒必要去了解我,我不夠強,威脅不到師您,而我了解您,是因為您一直都很強,我一直都在看您。」
這話很有道理,雄鷹不會注視一隻螞蟻,但螞蟻會去抬頭看雄鷹。
常真人嘆道:「想起來很可悲,你我師徒一場,誰也不曾做過對誰不好的事來,但就這樣,卻沒了師徒意。」
「師徒本就是假的,哪裡來的意?」
「所以這就是你護你小師弟的原因?」
阿桑點頭道:「小師弟不管再如何油頭腦,但是真意切。」
常真人搖頭道:「說不過你,為師不說了。」
阿桑看著常真人,認真說道:「我還是那句話,師父到時候捨棄柢山的時候,請最後捨棄小師弟。」
常真人不回答這句話,只是說道:「好好烤魚。」
於是這段沒頭沒腦的對話,就此告一段落。
常真人忽然說道:「你小師弟過來,想喝酒了,真要喝酒,還是老爺們之間才喝得痛快。」
阿桑站起,徑直離去。
滿天大雪裡,這襲灰袍說走就走。
不多時,頭髮有些的顧泯從雪地里走過來。
來到茅屋前,看了一眼那烤魚,痛苦的記憶湧上心頭,顧泯默然無語,這些天上山的那些年們,之中有不也去招惹過這魚,不過下場都慘的。
有的斷了幾肋骨,還算是輕傷。
「師父。」
顧泯站在常真人前。
常真人歪頭,指了指茅屋,自顧自說道:「很久沒喝過酒了,去搬幾罈子出來,你我這對師徒,好好得喝一場。」
顧泯嗯了一聲。
也不多問,徑直便去搬了幾罈子酒水出來。
這些日子在山上,心俱疲,正好想要找個機會休息片刻。
常真人手撕下一塊魚,放在裡反覆咀嚼,有些滿意的說道:「這烤魚還得是阿桑烤的才有那個味道,別人烤的,沒烤的這麼徹。」
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顧泯看了一眼,沒敢手,一來是想起當初被小師姐陷害的那個夜晚,另外一個就是想到吃了這玩意,差點炸開的事。
常真人自顧自說道:「當初你境界不夠,當然是無福消,不過這會兒已經第五境了,吃上個幾塊,沒有問題了。」
聽著這話,顧泯這才小心翼翼的手撕下一塊,放進裡,滿都是魚香。
常真人抱起一壇酒,喝了一口,咂著,微笑道:「小傢伙,你知道我這個做師父的,這輩子最願意做的三件事是什麼嗎?」
顧泯想也不想的回答道:「前兩件是吃魚和喝酒,最後一件不知道。」
常真人詫異道:「這麼就看出來了?」
顧泯嚼著魚,含糊不清的說道:「沒那麼難。」
以前那些日子,常真人整日都在做這些事,這不好猜嗎?
好猜的。
「第三件事是修行,要不然怎麼能走到今天這步?」
金闕巔峰,足以匹敵當初的大祁皇帝,以及如今的四海之主,常真人的境界,已然是世上最高。
「那些年,山上沒有你,也沒有你大師姐和小師姐,只有為師一個人,為師喝酒烤魚修行,你說有意思嗎?其實你們覺得沒意思,為師覺得很有意思,至不悶也不累,實在是待不下去了,就換個份,去山下找人打上幾架,不過那都是要命的,輒便是生死廝殺,不過這世上哪個大修行者要為大修行者不用打的?都得打。」
常真人喝了口酒,繼續緬懷道:「後來就有了你大師姐,有了你小師姐,然後有了你,這會兒又有了許多徒孫,看起來柢山好像比之前好了不,但是我想著,其實也沒有太開心。」
顧泯問道:「師父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中興柢山?」
常真人擺手道:「怎麼能不是中興柢山呢?當初你師父的師父臨死之前,一把抓著我的胳膊,死死地抓住,非要我發誓以後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來做,不然就不肯死,你是沒看到,一個枯瘦老人,就剩下最後一口氣了,生生是熬了兩天,在為師點頭之後,這才閉眼了。」
顧泯看向常真人,他知道重點在什麼地方。
不在別的地方,而在兩天。
常真人整整兩天都沒有點頭,他師父也只能熬兩天。
常真人說道:「是的,為師心裡想的很多,不願意輕易給人許諾,答應別人什麼事。但為師還真沒能拒絕他。」
顧泯說道:「這就好像是有人不由分說便拿去一副千斤重擔在肩膀上,沒有道理講,就要讓你撐著,師父不能接,好像也正常。」
常真人笑了笑,說了聲喝酒,然後自己喝了口酒,這才說道:「我當初就是想著找個地方安靜修行,這才來的柢山,畢竟這沒落了多年,也沒人來了,誰知道呢?最後還是挑起擔子了。」
顧泯喝了口酒,嗯了一聲,有些明白。
「可你師父我,最喜歡的只是修行,要讓我做這麼多事,想著都累。」
顧泯沒說話,他覺得,後面的話,會有些不同。
常真人指了指遠,小聲道:「你那個師姐,把你當了個寶貝,之前在這裡,就差拔劍當場殺了我。」
顧泯一頭霧水。
常真人也不多說,只是手抓過一把風雪,瞬間便有一個冰碗出現在掌心,然後他倒進去一碗酒,再放到顧泯面前,酒水裡便出現了些漣漪。
當漣漪消失,便是一幅景象。
正是剛才阿桑和常真人兩人。
並無聲音,但顧泯心上,卻有點點天音,聽得清楚,一點都不模糊。